第131章 则天(四十)

暅的胡须与她的白发长得一样快,少年时清秀的小儿郎,到如今渐至痴肥,无论形容,还是神态,都益发地似他阿耶了。

她凝视着这小儿子,不知怎地,就想起很久以前,婉儿说过,太平才是更像她的那一个。那时她还有些不以为然,毕竟都说儿子肖母,女儿似父。可现在看,婉儿是对的。

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抿一口酒,听见暅笑呵呵地举杯为寿,也勾嘴笑了一下。从暅而下,韦欢、韦欣、徐长寿、几个她记不住名字的妃妾、十来个眼生的美人,顺柔、淑柔、令柔、她们的丈夫——其中一个年轻人还是武氏,但是叫做什么,她却通通都想不起来了——还有守武和阿思。

热热闹闹的,她想,饮一口酒,眯着眼将这热闹看细。

守武缩在他阿娘怀里,又大又湿的黑眼睛怯生生地向外张望,这情形有些眼熟,怎生眼熟法,却记不住。招招手,这小孙儿没明白,被他母亲一推,还不敢出来,还是韦欢含着笑,抱着他出来,送在她面前,那眼向小儿郎身上一扫,旋即侧转,手伸到阿思头上,爱惜地一抚,又回头,摸了摸守武。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也伸出手,在守武的头上一摩,给他一块糖糕,又递给阿思一块,阿思正吃着饴糖,张开嘴,给她看满口和满手的糖。

她笑,掰开糖糕,喂在阿思口里,又给这小家伙喂一口水,韦欢将她抱起来,边道:“不吃了不吃了。”

阿思嗯呀啊呀地撒着娇,却又趁机探头,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她看得好笑,柔声道:“又不是天天吃,一两块不打紧。”

韦欢不答,只将阿思一顿揉:“等你娘回来,看你变成个小胖子,不理你了!”

阿思瞪圆了眼,鼓鼓的腮帮子慢慢平下去,渴望地看一眼几上的糖糕,却再也不伸手。守武本来捏着糖糕在吃,见阿思不吃了,也慢慢停下,抬眼看她,他父亲从旁道:“快见过祖母。”迟疑片刻,奶声奶气地喊:“祖母。”

韦欢的眼中有光,向这边瞥了一眼,她有些不悦,手垂至膝头,逗守武道:“五郎,来。”等守武畏畏缩缩地靠来,搂在怀里,似有意似无意地,叹息一声:“真像啊。”

暅停了酒,笑向这边道:“像什么?”

“像你。”

那一侧的席面有一瞬间的沉静,自韦欣而下,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过来,暅浑然不觉,只是大笑:“五郎像我?我小时哪有他那么胆小!”

她哂笑:“你两三岁时,也就这模样。”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这些孙儿中,最像你的,还是守礼。”

殿中沉寂,暅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好一会,方道:“守礼……是个好孩子。”

“是呀。”她假装没看见那些表情——伤心的,悲切的,遗憾的,痛恨的,“我一看见五郎,就想起他大哥。守礼……要好好追赠呀。”

“阿娘糊涂了。”暅讪笑,“已经追赠了太子了……”

“不够……”她将余光扫过韦欢,又扫过韦欣,“罢了,我老了,总想起这些没用的。”

“阿娘不老,阿娘万寿无疆。”暅忙地安慰,对守武使眼色,“五郎,阿母不老罢。”

守武不敢说话——这一点上,倒是与他大哥不大像,反倒是阿思投在她怀里,口齿不清地道:“阿母不老,阿母还能抱阿思呢。”

“嗯,阿母还能抱阿思呢。”她笑着搂住阿思,又对守武伸出手,守武腼腆地靠近,贴在她跟前,她牵着这一左一右的两个孩子,心头竟感到一股别样的温暖,不自觉地向婉儿看了一眼,婉儿对她笑,再看韦欢,手指已经扣入肉中,指节发白,嘴角扬起又落下,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无趣。她想,本是小小地戏弄一下,但不知为何,只觉无趣。

“阿韦。”她唤,韦欣动了一下,但还是韦欢先一步近前,向她道:“阿家。”

她对韦欢笑,伸出手,将她的衣裳正了正:“你教的好儿孙。”

韦欢有一刹的惊异,猛地垂头,颤声道:“妾……惶恐。”

“你不必惶恐。”她看着她,感觉在看过去岁月中自己的影子,拍拍手,婉儿悄无声息地上前,将她扶起,“过去二十年,辛苦你。”看着暅,道:“从前你远在房陵,大约不知道。阿韦上侍于我,下抚幼儿,及至诸孙,朝乾夕惕,兢兢业业,未有一刻懈怠,为娘……都看在眼里的。”

“儿知道。”暅忙凑过来,与婉儿一左一右地扶住她,她摆摆手,微笑:“你娘我,也到了不知何时便走的年纪,这一辈子,富贵繁华,什么没有见过?身后之事,所顾虑的,唯你和太平罢了。太平有你,我还不大担心。你呀……国事上我是不担心的,只担心你这身体,有阿韦这样识大体、知冷热的皇后,我便走了,也心安了。”

暅慌乱道:“阿娘不要说这样的话,儿还等阿娘万万之年……永享福禄!”

她微笑:“自古至今,万岁之朝都不曾见,何况万岁之君。雉奴……”

暅已哽咽流涕,跪下道:“求阿娘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于是住了嘴,抚了抚暅蓬松的头顶,眼光投向韦欢,韦欢的脸色与暅相似,连眼角都泛出了泪光,但眼神是冷的,定定地向她看,她看着这眼光,蓦地想起,这小娘上一次当皇后之时——那一次,韦欢到被废都还只是“太子妃”。

她抿嘴,先前那不悦的感觉又回来了,笑着将暅扶起,和声道:“好好的家宴,你这拜来拜去的,吓着孩子们。”对守武招招手:“五郎,来扶你阿耶。”

守武这回听懂了,乖觉向前,挽住了他父亲的手。

暅一手牵着守武,擦了擦眼泪,像下定决心般地道:“阿娘,儿……有个不情之请。”

她挑眉。

“儿……咳,儿虽亲政,毕竟只得一人,国家大事,千头万绪,一身一人,总觉有些匮乏。阿娘总览政务数十年,思虑深远,实是儿所不及。儿……”

她打断他:“不是有宰相们么?”

“宰相们不一样。”暅有些语塞,好一会,才道“儿知阿娘一心颐养,但臣子们思娘之政,总有些表章,或扣问圣安,或表谢恩泽,想要进到上阳。从前儿不愿劳烦母亲,所以不令他们搅扰。但臣子之心,纷纷不定。儿虽为皇帝,总不能冷了百姓拳拳之心。况正是还京迁都,诸事纷忙之秋,儿……想请阿娘,勉劳玉体,每月一次,与儿同御城门,受百官疏贺。此外,凡贺寿问安之疏,奏闻省中,直送上阳,请阿娘闲暇之余,赐一二御笔,以慰万众思慕之心。”

她怔住,扭头,看韦欢。

韦欢已经垂下头,跪在众人之中,毫不显眼,就像她还是庐陵王妃时一样。然而就是这不起眼的小女娘,却送了她一份足十的“惊喜”。她一时不知是该欣喜于己之回势,还是该忧虑此人对暅的拿捏。

韦欢。她把这名字在心里念一念,猛地起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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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则天(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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