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时御医恰好到了,王元起亲自领着,探头探脑地在门外看,见到我,头一缩,手收在袖中,喊:“公主。”又使人将灯笼靠近,觑我脸色。
我道:“还好阿嫂这里有药,歇息一会,无事了。”
他还不肯,道:“总是请太医看一看。”
我也依他,在殿中时心绪激荡,这一回却只觉说不出的疲惫,王元起着人抬了辇,送我还蓬莱殿,天还远未亮,婉儿却已立在殿门,望见我,近前看看我的脸色。
我道:“饮多了酒,睡不着,去外面走走。不巧犯了心疾,幸而阿嫂那里有药。”婉儿因知这就是说辞了,点点头,转身进去。
过不多时,母亲使人来唤我,进去只见她白发苍苍地散着,倚着床沿,拥着被,两眼中都是疲惫。这疲惫当然不是因我,但我见了,也不觉唏嘘,轻声道:“令阿娘担心了。”
母亲只道:“无事就好。”看婉儿,却又道:“婉儿不让我出门,只有她亲自去看,我才放心。”
我低头:“多谢阿娘、上官师傅关心,天还早,阿娘再睡会罢。”
母亲道:“人老了,也睡不着。”忽地伤感道:“谁知还醒得多久呢?”
婉儿便故作嗔怪:“七娘!”
母亲呵呵笑,手扶着她,下床,又摸摸我。我沉默,她只以为我累了,拍一拍我的肩,仰面看我:“你都比阿娘高了。”
我道:“阿娘还是睡一会罢。”
母亲笑:“我不睡了,倒是你,让太医看看,好好歇一歇。”
我依言,退至偏殿,和衣倒在床上。
太医似进来,又似没在,总之是轻悄悄,没甚么声音,好像只有个背药箱的幽灵,到我身边飘了一阵,又飘走了。小宫人们显然是受了训斥,再不敢懈怠,个个跪在墙角,全神贯注。一盏小灯留在墙角微弱地照着。
我睡不着,不知阿欢那里怎么样,也不知道明日会如何。
李暅倒不像这时代的大部分男人,需要通过威逼女人来证明自己,所以阿欢身上的伤痕,绝不是简单的因他酒醉——多半是因为反抗。但皇后反抗皇帝,于这宫廷而言,已经是大不敬的罪过。何况李暅又如这时代的绝大部分男人一样,视女人如物件,视旁人如附庸,他这辈子,除了被废那次,恐怕不懂什么叫做“挫折”。阿欢给了他挫折,他一定会因此惩罚她。
我默默地盘算着我们手里的棋。
我们有一个不得宠的皇后,一个年幼不懂事的太子,一个公主——不是皇帝的亲女儿,却是亲亲妹妹,臣子之中,最可倚仗的,不过崔秀,次则郑元一,次则柳厚德。骆逢春有些兵权,但不紧要,他新履任,也未见得如身使臂。阿绍有些兵,但已被解了兵权。李丛嘉有些情报,但不在京中。阿绍也有些情报,但不在高层。无生忍没甚么本事,崔湜、杜宇、邱柒、韦溆、韦沈等人,年纪都太青,没甚履历,且也未必就是笃定忠诚。阿绍的那些姐夫们倒是好亲戚,但这又绕回去了——这些亲戚与崔明德的那些亲戚一样,都是亲戚,还未见得有徐真如海的夫、子家,以及女人社中人有本事。
我们初始的设想,是争取武三思。桓彦范既退,他便是如今朝中最大的山头。也不用他多支持,只要他消消停停,不惹是非即可。观守忠之行,武三思倒有争取的余地,但这就太久了,且此人奸滑无比,必然要挟韦欣以要我们。武三思之外,便是桓彦范等几人了。这几个现在正是失势又失宠,但在朝中的人望,却还不低——不,我们还有最大的一张牌,母亲。
母亲。这老而昏聩的前任皇帝,退位之后,却反而像盘踞洞中的老虎,因其神秘而比在位的最后时候而更添了力量。何况李暅与武三思,都似有意似无意地尊礼着她,使她获得了比在位时更崇高的虚荣。
母亲。生我养我的母亲。我望着她时,能同时看到她的衰老与深不可测。她就像洞中水潭,不掉进去,你永远不知道这里面是深还是浅,是极寒冰冻,还是龙鳖四伏。你也不知道这水潭何时干涸——你只知道她总有干涸的时候。
母亲。我们原本计划中便小心翼翼算着的母亲,一不留神,竟成了我们最大倚仗的母亲。如果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步一步来,一切便都顺理成章,连母亲也是顺理成章的。但阿欢等不及。
我的手抠进肉中,牙咬着唇,嗅到了血腥的味道。说不定是阿欢的血。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干、那么热?不,我不能再耐心地等,我必须做些什么。诚如阿欢所料,我本该将自己的势力更分散些的。更分散些,才不会堕到如今的地步,使我在盘自己的家底时,发现一大半的人,其实都与我不那么相关。
我就这么坐到了天亮。天一亮,便乘辇,出宫,去寻崔明德——与我的大多数人息息相关的崔明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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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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