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总是最重要的日子,宫中里举行朝会,天子御门受朝,内外贺节,当日有元日之宴,无论内官、外官,或是外国使节,均与盛宴,欢饮达旦。次日御太极宫射箭,又宴一日。再次又有郊祀庙祭之事,又是宴饮——可说自元旦起,至二月中,京中宴乐便不曾断。
官员间互送名状节礼,庙观中叹佛打谯,盛作斋会,招引游人,平民之家竭尽全力,街市上张灯结彩,豪右门一掷千金,坊里中搭建山棚,又有关扑、樗蒲、博戏、百戏、幻术、歌舞,于京中铺设,充街塞陌,聚戏朋游,喧声聒天,燎炬耀地,其车马塞路,至有人足竟不能蹑地。热闹景象,近年益盛,自腊月中便起,过望日尤持续,至二月则天圣寿又回烈几日,二月中方渐偃息,二月末方见百僚归心,坐衙验事,三月方能务务如常。而三月之后,马上就是四月了。
韦欢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执着笔,沉坐如雕塑。笔杆忽一动,蹙眉抬头,带着三分责备、两分无奈、五分溺爱地唤:“阿思。”
来人却笑:“是我。”
短短两字,使韦欢眉间那三分责备也舒散了,展脸笑道:“你今日倒有空!”一眼望去,这小娘比昨日又圆了一圈,脸浮浮地,打了厚厚的粉,却也盖不住眼下青黑,偏还只管要茶:“来个浓的。”
韦欢皱眉,止住宫人:“拿我的杯子,泡个姜枣。”再看太平,欢喜便不那么明显:“你忙,就不要往我这里钻。”
“不忙不忙。”太平这样说,卧在她塌上,接过茶杯,喝一口,就龇眉:“不甜。”
“你自己说要少喝甜的。”
“那也不能一点糖都不放呀。”
韦欢不言语,自取了挑子,从格中挑一勺蜜饯,想一想,又挑一勺:“到时候又说自己大饼脸!”
太平只是笑,不肯接杯子,却腆着脸凑过来,将口要喝,韦欢白她一眼,喂了她一口,顺手将一个锦囊递过去,太平喜不自胜:“礼物?”
韦欢漫不经心地嗯一声,眼悄悄瞥着,见太平已小心揣进怀中,不免一笑:“少不了你的,这么珍惜作甚?”
太平道:“你又忙,还要抽空做这个,当然要好生爱护,不然又要耽误你补。”
韦欢心中得意,把杯子丢在几上,向她推几寸,口道:“还没用呢,就想着坏了。”余光见太平的从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知她元月中事忙,又道:“你不去赴宴,进来做什么?”
太平却笑:“连着好几日都只能远远一望,特地来见一见你,都不行么?”
韦欢不答话,低着头,将一纸执事签好,交人发出去,方道:“我宁可你多睡一会。”
太平只是笑,一面笑,忽地挽了她手:“有一桩事,可比睡觉重要。”
韦欢斜看她,她却催促道:“快,换衣裳。”
韦欢挑眉:“换衣裳?”
太平道:“换身罗的、绯的,随便什么颜色,只不要你这一身华服。”
韦欢隐隐地明白她的意思,心头忽地踊出些许小窃喜,面上却还理智:“才酉末……”
“这时才好,再晚又要去武德殿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胡闹!”
“还不知见不见得到明年的灯呢。”
韦欢不说话,也不叫人,默默地取出一身轻便的绯衣换上,太平亦将外衫除去,里面是绯色的衣裳,互相摘去了发髻,彼此打量,都是一笑——天黑得早,不仔细看,宛如两个寻常女官。
相携而行,熟稔出外。天还不晚,内廷上下却早已沉浸在醉意之中,连巡逻的内侍,脚步都飘飘然虚浮一片。太平的步履不同往常地轻盈,三下五下,便已绕到宫墙之侧,韦欢本已有所了悟,现在更明白了她的目的地,摇一摇她手,向右侧一指,道:“佛奴的干儿子守着这里。”
太平一笑,牵着韦欢,于守卫的装聋作哑中绕上了儿时的宫墙。虽不及则天门那样雄壮,却也足以遥望城中,那一片白昼般的灯火将两人的脸都映得通红。怕人看见,矮身于女墙中探看。
皇帝为了庆贺还京,下令于安福门外作灯树,高二十余丈,衣锦绣,饰金玉,燃灯计有数万,望之如花树。选教坊及宫人数千,于树下踏歌,一连三日,光景之盛,前所未有。而今这歌舞虽没有了,灯却还在,一树万花,如珠如翠,冲天彻亮。韦欢出神地看着,摇摇太平,又道:“你今年的灯棚搭得不高么。”
太平笑道:“你仔细看。”
韦欢沿着太平第的方向,探颈向前,张望片刻,只见成片的山棚连在一处,看着是显贵的灯棚,然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竟分不出是哪家:“肯定不是最高那个。”
太平笑道:“你再看看。”
韦欢将头再探出去些,蹙着眉,好一会,方于灯丛中寻到一列细长的灯树。不高也不矮,与太平的身份相教,甚至是矮了些。摆出来扭扭曲曲的几个模样,一会横,一会竖,中间一个圈圈,凝神细看,还不是圆圈,倒是上面凹进去一块。再看,倒像个心脏。想到心脏,心头忽地一跳,想起上一次看见心的模样,偷眼看太平,太平却坦然,不像是记起那件事的样子,舒一口气,太平还只顾催她:“看出来了么?”
韦欢心中有七八成肯定,故意道:“认不出来。”
太平便有些着急:“你再看看。”
韦欢道:“许多年没回来,连你家是哪个,都不记得了。”
“元日御门,不都一一评点过?你的记性,还不记得?”
“不记得。”韦欢摇头,此刻却已辨认出那灯树的形状,是太平教她的那几个胡儿字,什么I ? YOU。细一想,这心的形状便更确定了——分明是说我心悦之。只一想,便觉甜蜜,连日来的彷徨忙碌,仿佛都有了指望。可想到那心,却又沉甸甸地回忆起了另一个心字。
叹息一声,拍拍太平,道:“不早了,去武德殿罢。”
太平不解,却也明白韦欢的疲惫,体贴地松开她手:“我从那一头走。”扭身便走,韦欢叫住她:“太平。”待她回身,笑一笑:“以后我也给你搭个大的。我们到则天门去看。”
太平一笑:“那要叫崔湜写,他给我写的灯谜,个个不错。”
韦欢斜她:“好赖也是博陵崔,你叫他替你写灯谜,写了个通宵,也不怕人说你慢待士人。”
太平嗤笑:“他少年兄弟,在我府上过了一夜,我都不嫌他坏我清名,他嫌我什么!”
“你府上少年郎,多他一个又不多,还有什么清名!”
“你吃醋么?”太平忽然笑得很促狭,贴近来,对着韦欢眨眼,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那时一切都还未明朗,可心却像那天上的云,白白净净,清清爽爽。
韦欢扯一下嘴角,拿指头点在太平的额上:“我口淡。”将她推得开些,又道:“你若真睡了人家儿子,给个官职,也是意料之中,想你那好哥哥,怕还乐见其成。”
太平大笑:“还说不醋,酸味都飘出来了。”
韦欢哼道:“我只论事。”
太平笑道:“我亦只论事。”袖出一纸,递给韦欢:“你瞧瞧,可有疏漏之人?”
韦欢漫不经心地打开,面色逐渐严肃,片刻后,合上纸:“崔湜拟的?”
太平点点头,另袖出一纸:“这是我们原本定的。”
韦欢看也不看:“他就这么写在纸上给你了?”
“我让他写的。”
“他肯?”
“人在我家,要投我门,肯如何,不肯又如何?”
韦欢将太平定定一看,莞尔一笑:“你就不怕外面说你强逼民男?”
太平顽皮地眨眨眼:“他是官身,如何是民男?”
韦欢终是抑制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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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行露(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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