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的祥和气息还未过去，来拜见她的人却已渐渐少了。这样也好，省得一天天地忙着，从早到晚，没个安息时候。
她这样想，懒洋洋地睁开眼，却依旧习惯地问了一句：“今日有谁来？”
几个小宫人你看我，我看你，推搡一阵，才嗫嚅着道：“武德殿有宴……”
她皱眉，刚要发作，小东西从门口进来，一身浅绯衣裳，轻轻飘飘，香风也随之而来，像轻暖的云，红色的袖子拂过，露出白皙的手：“公主进了一副鹿茸，比你那珊瑚还高。”
她道：“哪个珊瑚？”
“那个珊瑚。”
她还在嘟哝：“珊瑚那么多，谁知是哪个。”
袖子的主人轻轻笑，牵起她的手：“任凭哪个。”拇指摩过她的手背，指尖冰凉，她便知她去过外面了，慢慢转头：“太平人呢？”
“看你睡着，候在外面。”
她便端正起来：“叫进。”
“是。”婉儿这样说，挥手传进，宫人们又忙乱地出去，她看着，不大满意，继续嘟哝：“没有规矩。”
“规矩还不是你定的。”婉儿轻巧地扶住她，一句话打消了她的不悦，待她坐在御座，太平也进来，衣着整齐，虽略有倦容，倒也不像是酒色忘娘的模样，她满意了些，叫人给太平搬座，嘴上还道：“难得你有闲来看我。”
“阿娘连我生日都忘了，还好意思怪我。”太平满脸笑嘻嘻，不肯坐赐座，偏要凑到近前，她喜欢这小女儿的亲昵，伸手抚摸，太平亦享受她的抚摸，将头趴在她腿上，跪坐于地，她忍不住念叨一句：“凉。”
太平立刻道：“不凉。”
她失笑：“你这嘴巴，倒像你小时候。”
太平眨眨眼：“多小的小时候？”
“很小。”她陷入回忆，手不自觉地拍在太平头上，“才学会‘不’字，一天天地，就不不不不不。问你出去玩么？不玩。吃饭么？不吃。”
“许是不想。”
“什么不想！就是学了一个新词，卖弄。真到玩时，跑得比谁都快。吃饭么，也比谁都吃得多。”
“阿~娘~~~”小女儿拖长了声音，在她膝头晃着脑袋，不许她继续讲下去，她觉得可爱之极，忍不住伸手，又抚摸了几下，再抬头，又见婉儿也正笑，看见她，向脸颊上一划，无声地喊：“阿、曌。”忽然迅速退开，太平却不知怎地又看见，促狭一笑，让开一侧，喊：“上官师傅。”
婉儿面上飞红，口道：“我去看茶。”便要逃开，被她喊住：“婉儿。”招婉儿至面前，这小娘面上更红，太平这孩子却偏要逗人：“该是我去看茶。”
“太平！”她既受用这取笑，却还是作势喊住，免得婉儿羞老了，真逃开去——长夜寂寞，若无此人，竟不知如何度过——喊完太平，倒发现异样：“阿思呢？如何竟不带进来。”
“在阿嫂那里。”
她立刻便有些不高兴：“孩子那么小，阿韦那里闹哄哄的，你倒放心她一个人去。”
“阿思不小了。”太平还是笑嘻嘻，却冷不防丢出来这一句。
她如今方真觉出异样，将身子前倾一倾，眼看婉儿，婉儿从容遣人去看茶、拿果子，自敛手侍立在她身侧，太平亦从容向她一礼，道：“阿娘，”
她装作没听见——年纪大了，听不见别人说话，倒也时常发生。
太平又靠近她些，扯着她的衣裳：“阿娘，我若将阿思许到三思阿兄家，如何？”
她以为自己真未听清：“什么？”
“我想将阿思许到武家。”
她抬眼，看太平，还是熟悉的脸，白白圆圆，四十年来，并无大改变，拂袖，仰头，微微闭眼：“当年你在万寿殿，可不是这么样的。”
“当年，我是为了我自己。现在，是为了阿娘。”
“为了我？”她失笑。
太平不答，将脸向左右看，她道：“无人。”太平却不语，走到柱后、帘后，各处看了一遍，果然在角落里看见一个看茶的小宫人，她不悦：“隔着那么远，再说，总要有人看茶。”
太平还是不说话，靠近她，慢慢握住她的手——这一握，她方感到对面是个沉稳，凝重，老成的大人物了，不像是她的小女儿，倒像是她的依靠——靠近她耳边，虽是悄悄地，但声音想必也不小，毕竟她的耳朵已经不那么聪敏：“有人告桓彦范谋反。”
“哦。”她冷笑。干武家什么事？
“树大招风，桓彦范一除，阿娘以为，阿兄会忌惮谁？”
她沉默。
“虽说是歃血为盟，又有血缘为凭，但阿兄的性子，多少有些急躁，若是一时不查……”
她打断：“不是嫁公主了么？”
太平笑：“嫁的是韦贵妃的公主，太子却是韦皇后的儿子。”
她侧目：“朕只当你与你阿嫂交好。”
“正因交好，所以更不能坐视这样的事。”
她睁眼，慢慢坐下：“朕明白了，你是阿韦的说客。”
太平笑：“反正武氏不亏。”
“阿韦肯让阿思下嫁庶子？”
太平又笑：“所以儿来找阿娘了。”
她皱眉：“这事我不能听你。”
“若是三思阿兄也有意呢？”
“已经定好的亲事……”
“外面只知嫁公主，又不知嫁哪位。”
她有些怒气：“你的要求太多了。”
“阿娘。我知此事阿娘为难，但阿娘想想，太子已立，阿思嫁给武家，无论是对太子，还是对武氏，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反之，若是令柔嫁过去，不出数年，怕又是一场风波……”太平诚恳地看着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这些年，大唐经历的风波还不够多么？”
看她还是沉默，跪下去，仰面望来：“阿嫂虽不十分得阿娘心意，但在东都侍奉多年，阿思自幼在阿娘跟前长大，品行心性，阿娘都知道。那几口子，生长于边陲，阿娘于他们既无恩情，偏裨之地，又少教育，谁知他们心中有无怨恨？且，阿嫂毕竟是阿娘挑选的、名正言顺的皇后……”
她将手按在太平的手上，冷漠地道：“朕知道了。”
太平似察觉了什么，定定看她，又叫：“阿娘。”
她叹息，再次闭眼，良久，又睁：“你若早能如此，多好。”
太平只是笑，笑着笑着，却又低头。她仿佛听见了叹息，伸手摸了摸太平的脸，小女儿抬起头，面上却还是灿烂的笑：“儿那时年轻，不懂事——现在也不晚。”
她不说话，眼望着窗外，遥远的天空，整齐地红着。冬天太阳起得晚，却终究是起了，可不知她自己，还能看几年这样的太阳。
“婉卿。”她唤，声音很轻，门口却立刻冒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她笑：“这里人多，不好。我们两个，打球玩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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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则天（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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