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起来，两人睡在一处，已经挤得狠了。偏这莽子每夜还要挨着，贴着，惹得崔明德的睡眠愈发稀少，清晨睁眼，枕边又空，再是将那娴静修德之语在心里念过千万遍，也不免透出些怨气。揉一揉眼睛，哈欠着起身，也不忙披衣，只先看天气。烈日炎炎。感觉是好事，想一想，似又不是好事。再一想，不免就坐到案前，提笔就写——昨夜里的墨已干了一半，写来却不觉凝滞，开了个头，千头万绪便都来了，一句过去，又是一句，不知不觉，已经写得十余纸，察觉什么，忽然停笔，抬头，独孤绍一面研墨，一面微笑着看她。那双眼睛中竟似有温柔。崔明德的脸忽地一红，若无其事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没甚紧要物。”独孤绍还只是笑，笑一会，伸手替崔明德捋起碎发，“当务之急，有甚于收拾者……”
崔明德挑眉：“你若有空，不如多读读兵书，不要学那……”住了口，丢下笔，独孤绍将写的纸一张一张拿起来看，一面看，一面笑：“不写了么？”
“也没什么可写的。”口中如此说，却还是想一想，转身，自体己的匣子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我自己摩记的边关人事沿革、历来胜败、兵势，这几年不入中枢，有些变动不知，但神龙之前，大足之后，大体能入贞观殿的都有，你自己拿好，莫要丢了。”
独孤绍爱惜地接过，翻看几眼，眼抬起来：“你这总有好东西。”
崔明德道：“闲来偶记，没什么好的。”见她身上晶莹地出汗，不免拿帕子擦一擦，又道：“虽知你身为主帅，当与兵士同甘共苦，但毕竟也是女儿家，塞外天寒，脱了盔甲后，自己动手擦一擦汗，不要像在家似的，这么任性。”
独孤绍道：“好。”
“公主急召的二十名书、算、医者，午后便能赶到，随你同行。”
“嗯。”
“李从嘉派的那位孟通事，我找人打探过，还算可靠，你居住京城多年，那边的事有不懂的，多问问人家，别自以为然。”
“嗯。”
“虽要鼓舞士气，但也莫要贪杯，酒色财气，将之大忌，知道么？”
“知道。”
“骆逢春已经入兵部，公主令他专为你备马备人，有任何事，专道飞报，不要吝惜物力。戎人就是趁着大行皇帝驾崩，皇帝年幼之时，前来打秋风的。水草丰茂，他们放弃牧草，前来此处，所图非止一点。桓贼乘火打劫，故意袖手，要看我们笑话，你务必速战速决，力却匈奴，扬我威名——这之后，我们才算是真正胜了这一场。这一次若不胜，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上战场了。”
“我知道。”独孤绍用力地握住崔明德的手，笑一下，“我肯定要打个大大的胜仗，给我自己挣出一条路。”
崔明德瞥她一眼：“不单是你，便是我们几个，也仰赖你这一仗，好似公主说的，胜了，大伙一起，撑起这半边天来。若不胜……哪怕胜小一些，也难免落人话柄。”
“嗯。”独孤绍还是笑，握住崔明德的手孔武有力，笑容却温柔得不像话。
崔明德不意竟能从她这里看见这样的温柔，想一想，却又觉得这人虽粗犷，其实也有许多细心的时候，那些清晨悄无声息的起身，夜里小心翼翼的避让，难道不也是这大个子壮壮的温柔么？现在她的温柔要到边地去了，虽然是夏日，但塞外昼暖夜寒，实不好受。金戈铁马，本也离她们这些贵胄女子很远。
大多数时候，她十分明白独孤绍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情，就像她无论熬多少个夜晚，也绝不厌倦这些国计军书。但这一去，却实在是太遥远了，而且一旦去了，便是开启了另外一道门。一道独孤绍在京中不会进入的门。而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京中，从远方苍白的字纸里，阅读、揣测、想象，独孤将军的孤寂、痛苦、欢乐和成长。独孤绍本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公主执意顶住质疑，为独孤绍而不是骆逢春，强取了这个机会。这一战后，得胜的那位将军，会短暂地回来。但更长的时间里，她会驻扎在边疆，成为她梦想中的西方长城，国之干城。而崔明德，又必须驻守在京，为她，为她们，守住后方。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载，谁也说不清。
年轻的将军，或许会轻轻说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但独孤绍已经四十多了，谁知道她们之间，还有多少个十年？
想到年纪，崔明德才惊觉，自己总将独孤绍当作儿时那个顽皮的、爬墙耍赖偷懒不起床的少年。但她已经不是了。连崔明德也已不是当年那个走马长安的球童子。乐器、马球，都日渐生疏，只有指尖的笔，越写越圆熟——但她可不像庙堂上那些老朽，也绝不做儿女子之叹。
笑一笑，抬眼，戏谑地看独孤绍：“烽火紧急，快点去罢，别等到太阳下山了才出城。要是耽误了军情，我就回复公主，把你嫁出去算了！”
“好。”独孤绍还是笑，眼睛亮闪闪的，贴着崔明德的脸，亲了一口。转过身，三五下换好衣裳。将崔明德给的册子贴肉藏好。背上武器，长、短、内、外。吆喝着叫人牵马时，忽又跳回来，手伸出去，将崔明德脖子上系的一块玉辟邪扯下。
崔明德正为她的有条不紊而自许，忽见这等顽童行径，不免皱眉，顿足道：“独孤壮壮！”
独孤绍早已甩着金簪，蹦跳着走到门口，回头对她眨眨眼，笑道：“酒色财气，将之大忌，崔将军想也不会吝惜区区玉牌。”把那辟邪在唇上一亲，定足将她一看，崔明德最后一点不舍，也叫她这一眼看得没了，一拱手，笑：“等独孤将军大胜露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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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青梅（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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