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走后,天彻底黑了。两侧依次亮起了灯火。新来的韦念念恪尽职守地带人巡视过一圈,回到内寝正门时遇见婉儿,对她躬身一礼,婉儿坦然受了,遥望着她带人出去、四门锁闭,方反身跨入殿中。
寝室正中有一星灯火,于黑夜中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但婉儿知道,是阿曌在里面。情不自禁地走近几步,又在门间停住,引颈一望,阿曌佝偻着背,独自举灯,坐在床沿,声音低沉:“上官。”
“陛下。”婉儿快步过去,于床四五尺外站定,躬身。
阿曌的身子挺了一挺,举灯看她,许久,方道:“韦欢之侍奉太平,也如你之侍奉我么?”
只迟疑片刻,便低头,道:“谁侍奉谁,我不知道。”
婉儿看见她的人影在细小的烛光中摇曳,许久,方道:“多久?”
“不知。”
“约有多久?”
“大约……有几年了。”
“几年?”
“公主一直将邵王……故太子当做自己的儿子。”
好一会,阿曌方吐出一口浊气,两手压在床沿,沉闷地道:“是我们之前,还是我们之后?”
“不知,但外面见公主与太后走得近,总是这几年的事。”
“太平……还有别人么?”
“不曾听闻。”
“韦欢呢?”
“目前也不曾听说。”
“崔明德呢?”
“公主和太后,与她都绝对清白。”
阿曌靠着床倒下,将身背过来,死一样的沉寂,夏夜闷热的汗顺着空气密集到身上,一颗一颗流下。婉儿犹豫一会,悄悄靠近,拿起扇子,一下一下地替她扇着风。
自从那一日后,她已好久不曾与阿曌这么近了,近得将阿曌的白发上的每一个蜷曲,都一卷一卷看得分明。她不是没有料到过这样的结局,也从不曾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但每次当她看见那些衰老的蜿蜒时,却总是莫名地生出一种心疼。她的阿娘比阿曌还大一些,老迈比阿曌更甚,可她见到阿娘时,便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见到别的任何老人,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唯独阿曌,阿曌身上的每一绺皱纹,每一丝凹陷,她都看在心里,然后让这些曲折,一刀一刀地刻在她的心上,刻出阿曌的模样,现在,她心上的雕刻已近完成了。就像阿曌的肌肤和发间的塌陷,已近于完整。她也曾是一个强大的少女,一个俊俏的君王,到而今却只是一尊风化的雕塑,一枝逆风的细烛。
有一瞬间,婉儿想要迎上前,亲吻她的背影。那是巨人投在黄沙上的最后光阴。但阿曌不许她这样做。从那一日后,阿曌虽因着与生俱来的本能接受了婉儿与她焦不离孟这件事实,而且变本加厉地命令婉儿必且只能日夜跟在她身边,不可近,不可远,但却再也不肯与婉儿有半点亲密牵扯。哪怕只是打扇这样的事。
有时婉儿会在心底搜肠刮肚地寻找,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后悔。结果是没有,一点后悔也没有过。婉儿对此很失望。有时她宁可自己是做错了事,悔之莫及,也不愿与阿曌走到这部田地。但无论她怎样推演,翻覆,却都找不出不这么做的理由。审视阿曌,大约也是一样的心情。
婉儿苦笑。而阿曌竟感知了这笑容,慢吞吞地转身,斜着眼从床上看她:“笑什么?”
“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什么呢?”
今天的阿曌比前几日平静多了,多半是因为太平来过的原因。也说不定是因为韦念念。
太平。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总会这样想起长乐公主——念她的名字,将她当做一个晚辈。也不纯是晚辈,有时像是有一丝亲近。太平,太平。念着这名字,就好像自己还以爱人的身份陪在阿曌身旁,与她笑看天下风云。
“笑我想要太多。”
“说来听听。”
“不敢辱陛下视听。”
“你叫我陛下,我就要听。”
婉儿盯着她,道:“我若不叫你陛下呢?”
阿曌乌沉沉的眼上下打量于她:“你是不是……早盼着我死了?”
婉儿叹气:“我若盼着你死,又何必束缚在此。”
“你先不盼着我死,我把你拘在这里,你不高兴,就盼着了。”
“陛下!”
阿曌坐起身,两手支撑在床沿:“你越盼着我死,我偏不死。不但不死,还要好好地活着,在内廷里当我的则天皇帝。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去,别想去做你那些事——永远别想!”
“阿曌!”婉儿猛然打断她,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又尽量平和:“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陪着你的。”
“陪着我,看我最后怎样潦潦草草、身死名灭么?”
“你不会潦草……的。”
“我当然不会,当今皇帝,还是我的嫡亲子孙!”
“阿曌!”婉儿有些冲动,手不自觉探向前,碰到阿曌的足衣,又猛地收回,“陛下拔擢我于浣涤之间,于我有再造之恩,我自当为陛下尽忠竭力,以全始终。”
阿曌阴鸷地看下来:“你口虽这样说,其实却恨我。”
婉儿挺直起身:“我若恨你,早在韦念念来时,便可以放手离开。”
阿曌笑起来:“看,你还是不甘心!”
她的笑忽然止住,是婉儿迫近,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她年轻时以硕长伟丽著称,至老,也较婉儿为宽大,但婉儿站在她面前,便如大树一般,遮蔽了她的身形,使她不自觉地后倾寸许,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旋即露出欣赏之色,嘴角勾起,冷冷道:“第一次在弘文馆外看见你时,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句‘杨花飘荡落南家’。那一日你拥我上城楼,我才发现,原来不是杨花飘落,倒是好一个凤皇儿。凤皇凤皇止阿房,招来的不是祥瑞,却是叛逆。古往今来,这宫中的故事,倒都很一致。”
婉儿道:“你既博知古今,应该知道,赵主父和楚成王,也是宫中的故事。”
“你是一些也不肯避讳了。”
“阿曌。”
“叫我陛下。”
“当今陛下是你的儿孙,所以你还是陛下。但当今陛下不过五岁,尚有许多个堂兄弟。他们也是高宗的子孙,却不是你的子孙。你一生杀戮不少,该杀的人,却远未杀尽。该留下的,却又擅杀。你老了。”
她沉默,身体被掩在婉儿的阴影中,良久,方道:“你说得对,我老了。”
婉儿慢慢跪下来,握住她的手:“每个人都会老。你会,我会,韦欢会,太平会。人一生下来,贵贱、贤愚,秉性分明,唯生老病死,不会因你富贵、贤明,就略过你去。所以也不必为此悲哀,毕竟唯这一点上,我与你,等而同之。”
阿曌的眼直直地盯过来:“你所期盼的,就是这样的等而同之么?所以你就联合他们,逼迫于我,只为了让我承认,我老了?”
婉儿不答,将下巴点在她的膝上,仰面看她:“你若应承我为妻匹,你在宫中一日,我便守你一日。你不在了,我不二嫁,不嗣娶,为你守身终节。你的子孙,我尽力看顾,你的江山,我死而后已。”
她大笑:“上官婉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婉儿微笑:“知道。”
她的笑戛然而止,捶床怒斥:“痴心妄想!”
婉儿不言语,只是看着她,她的脸渐渐地热起来,自上而下的热力传至了婉儿脸上。用力一推,不曾推动婉儿,婉儿却也不纠缠,安静地起身,拱手:“臣妾……告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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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心魔(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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