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挤满了忙碌的披戴,使金雕玉柱,竟如白茫茫一片雪地,来来往往着灰蒙蒙一群蚁人。书札如雪花般传进,由蚂蚁们顶至面前,处置不暇,越看,反倒越多。韦欢感觉自己也像是一只蚂蚁,被雪花围住,层层堆叠,越无出路。略觉烦躁,掩卷问:“人呢?”
声音未落,倒是有人来了,与一众浅赭的拙朴不同,来人穿着轻盈的素色轻纱。衣裳不大贴身,细看,上面隐线绣龙,不是女官之物,不自觉地挑眉道:“婉卿。”
婉儿行礼自若:“内廷臣妾,不敢称卿。”又问:“太后宣问何事?”
韦欢指着堆得高过灯枝的书奏,疲惫地一叹,婉儿看看书案,又看看外间,宫中与太平那借来的书手、内人,皆集于此,昼及于夜,烛泪堆积,将灯身都埋没矮了。至殿门处,人影碌碌,通传不绝。
婉儿因道一句“失礼”,据一书案,低头便看,不过数息,便看完十余札:“这几封都在说为宗室诸王请加封户事。桓玄范提议依例加皇子实封,政事堂下部讨论,拟加皇子、亲王百户,郡王五十。”
“上一次,加了多少?”
“则天陛下即位时加皇子三百,皇孙百户。大行皇帝即位时,不愿超迈皇母,减半。近支、功臣另加百户。”
韦欢道:“依则天例。”想起一事,问:“公主呢?”
婉儿道:“公主例加五十,恩例不在此间。”
她挥手:“给太平加一千,桓、张、敬、崔,各三百。余大臣如则天旧例。”
婉儿问:“敕书直下?”韦欢颔首,婉儿便提笔,顷刻之间写就,诸王公主是一篇,太平与桓张一篇,大臣各有差一篇,交与韦欢,韦欢不看:“你写的,必是好的。”
婉儿不言,低头分拣,一目十行,韦欢乘她打理,倚枕吐气,心还不宁,欲使人再去问问太平,想已有崔明德在,多探无益,白叫她们劳心,因又忍住,心里还惦记太平的伤势,想到伤势,又想起武后,再看婉儿,那案上已矮下去一半,新的堆却又搬来,叫人也拿几封,眯眼细看,全是繁文缛节,诸都督刺史轮番表忠心之书。
许多人的名字眼熟,细想却全不记得。命人取了素日之笔记,一一对找,极重要、须得亲自回书安抚、赏赐的一堆,持送的使者人选待定,次之当手书者一堆,再次交内人回一二句的一堆,再次交政事堂回的一堆——以她本心,最好一个都不叫政事堂回,可人实在太多,若按太平的意思,还得一个一个见过,倒是好法子,可哪有时间!无怪桓张等人有恃无恐。可她偏偏要将这些事都揽在手里,不许这些宰相插手,最好再多几个帮手。
思索之间,眼渐发涩,吐一口气,斜看婉儿:“世人皆将你和崔二并称,我看这枢密事上,你倒比她强多了。”
婉儿书写不停:“崔娘子长于军国,妾长于文学,各有擅长——盍不请崔娘子?”
韦欢未答,门外却传来一阵隐约的乐声,本来只是浅浅弹琴,零零落落,片刻后,竟唱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殿中有一刹那的寂静,人人都停了手,静在当下,去听这国丧期间、正殿之内的靡靡之音,韦欢冷眼看着,不言不语。
唯婉儿镇定自若,写完一封,呈送韦欢:“臣工思念先帝,哀声切切,传彻内廷,恸哉!”韦欢道:“是啊,恸彻予心!”挥袖抹一抹眼泪,婉儿的眼中亦现出泪痕:“当今年幼,皆赖天养,万望太后保重玉体,不可太过伤心!”
佛奴等皆含泪上前,呼曰:“太后当切念今上,保重玉体。”一时殿中哀哭震天,区区琴唱,早已不闻。
等这一阵过,一切又恢复如常,宫人来报:“公主已睡了。”
韦欢还问:“如何?”
答:“怕扰了公主,不敢近前,只听崔娘子说,面色尚可,呼吸均匀。”
韦欢方松懈,甚至有了与婉儿玩笑的心情:“婉卿见今日,与高宗时候,风景何异?”
婉儿淡淡道:“风景不殊,物是人非耳。”
韦欢瞥她,婉儿已又卸却一堆雪片,交予她看:“既是新皇登基,光赐天下。臣妾斗胆,为妾之养女小奚求一个恩典。”
韦欢浅笑:“小奚是该有些出身了,宫中的话,赐个五品?不知现有何缺?或者婉卿看上了什么职位?”
婉儿含笑:“她年纪小,品级倒不必。妾只是想为她求一殿宫使,侍奉则天陛下。”
韦欢笑意微敛,手覆上桌案,淡淡道:“韦念念服侍得不好么?”
婉儿躬身:“韦宫使尽职尽责,并无不好。只是陛下年迈,思用故人,所以妾才有此请。并高金刚,也请太后宽宥,于殿中备杂役洒扫以赎罪。”
婉儿之请并不出意料,所以韦欢也不大生气,却也不高兴:“我为何要答应你?”
“高金刚与小奚俱是上阳宫旧仆,以忠直闻。大行猝崩,物议多疑,风气不定,人心思变,太后若诚能降恩表彰,既使上下知忠恕之道,荡涤风气,播布教化,亦可明我皇上诚孝之心,平息物议。兼可全公主亲亲反哺之心,一举数得,于太后不过一使职、一敕令,何乐而不为呢?”
韦欢不自觉地把玩佛珠:“怪不得则天陛下总夸婉卿,果然机变敏对,妙语迭出。”
婉儿道:“竭诚尽愚,安守本分而已,不敢当陛下夸赞。”
韦欢不答,靠向椅背,上下打量婉儿,自认识起,婉儿便瘦瘦弱弱,风吹就倒的模样,而今更显得形销骨立,然而骨虽细瘦,却似金铁,一举一动,姿仪万方——不知“她”这二十余年来,怎生教养,竟教得这样一个好女儿家,又不知“她”是怎样忍心,竟可如此折磨于斯人。倘若对面站着的是她的太平,纵是要摘天上的星星,韦欢也只会想方设法去造那神仙之器,可“她”却只是圈养着她,临到老时,更不肯放手,想一想,问:“你恨她么?”
婉儿不意有此一问,低头又抬头,镇定道:“妾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恐怕也会做同样的事。”看韦欢一眼,又道:“太后既身处其位,却不知如何作想?”
韦欢冷冷道:“如此就不恨么?”
婉儿垂下眼:“妾恰好与她说过同样的话,如今也回太后——以妾愚见,人之死也,是势、位杀人,不是人杀了人。所以要恨,也当恨势位,而非其人。”
过去种种忽然泛在心上,五味杂陈。得知李暅死那一日,她不是没有快乐,但也不过一瞬。其后便为太平的身体、紧迫的局势,以及大权在握的激动所遮掩,仔细回想,好像的确也不曾有什么复仇的感觉,哪怕那柄刀刃,是由她亲手插入的。
可笑的是,李暅竟还问她为什么,得到“守礼”二字答复时,惊异得睁大了眼。韦欣也不明白,其实她若不动守礼,韦欢根本不关心她与李暅的那点破事。他们自己时常做些天长地久的誓言,真有人为此山盟海誓时,却根本不肯相信。
而守礼,她的守礼,终究因这些可笑的人和可笑的理由死了。她的身体,也终为李暅所玷污。虽然太平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但韦欢只要一想起那一夜,便觉心口发闷,好像她也得了心脏的毛病似的。假如可以,她真想将李暅挫骨扬灰、碎尸万段,然而就算如此,也换不回她的清白。
室内静得令人窒息,连她也静默良久,才艰涩开口:“就算是势、位杀人,有些事,也太过了。” 守礼尚可算是时势杀人,她的清白呢?难道也是时势么?或者是这样的世道……
婉儿叹息:“有些事,看似不是时势,但若细想想,当真不是么?”
韦欢不语,手压在案上,装模作样地去揭奏疏看,心更闷了,无数的话语藏在心头,无从道起。她想到太平曾描述的世界,据说那是百千年后的时代,那时代听起来如此不可信,但经太平前言不搭后语的梳理,似也有其时运。倘若身在那样的时代,一切会不会改变?皇帝没有了,便不会再有人进宫、为奴为婢;女人也可以在外工作了,是不是便不必依附男人生存?人人都只生一两个孩子,不论男女,自然都视若珍宝,也不会有抛弃、虐打孩子的父母?女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嫁娶,甚至不据男女,则她与太平,是不是不必经受这一切?不知究竟如何,可以使那样的时代离她近一些,哪怕只是更近一些,哪怕只是允许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辱。那些被侮辱与伤害的日日夜夜,所有的噩梦,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韦欢垂着眼,手指在案上敲打,惊觉这是武后常用的方式,又止住,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你为小奚求宫使,自己呢?有何打算?”
婉儿道:“妾是内官,自然当听陛下派遣。”
韦欢斜眼看出:“陛下?”
婉儿面色不变:“陛下。”
韦欢轻笑:“若我说,请尊则天陛下为太上皇,你以为如何?”
婉儿真正吃了一惊,讶然仰视,韦欢已起身离座,执住她手:“二十余年,你侍奉则天陛下,日夜不离,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总是局束。但若跟随我,我不需要你内帷服侍,只要你的聪明才智,从此后,你不只是内舍人,而是我的舍人,乃至宰相,你以为如何?”
婉儿连口也张开了一瞬,慌忙低头:“太后……”
韦欢道:“不要叫我太后,叫我乐乐。我不似她,我以国士视你,以太上奉她,你当竭诚尽智,为我肱股,如何?”
婉儿的身体慢慢颤抖,抿了嘴,还不开口,韦欢知道她难以决断,也不逼迫,回身坐下,朗声道:“叫人把高金刚打断双腿、剁去右手,遣至蓬莱宫,上官小奚加尚宫衔,总领蓬莱宫事。念念回来料理绫绮殿罢。”顿一顿,又道:“先不要告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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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行露(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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