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心魔

婉儿知道阿曌在看自己。也知道韦欢在看。

其实许多人都在看,看她如何承受这新出的风头。

人前风光,既是风光,却也是枷锁。但没有关系,婉儿早已习惯这枷锁。就如同阿曌早已习惯。

沉思,蘸墨,刚写一句,忽见阿思跑来,笑嘻嘻道:“我替师傅写。”

崔明德笑她:“小大娘识得字么?”

她便将胸脯一挺:“怎么不识?”

旁边的崔秀也笑,道:“识得我们在写什么呢?”

这小娘子便一本正经地道:“叶下洞庭初……”

婉儿的笔折在纸上,落下好大一片墨迹,淡淡道:“上面有果子,大娘不想吃么?”

阿思认真地抬头,看了一眼,道:“不想。”靠过来,抱着她手臂,道:“上官师傅。”

婉儿略挽衣摆,更换纸张,耳朵却不自觉地尖起,屏住呼吸,道:“我是你阿娘的师傅,如果按辈分,你也要唤我一声祖母。”

小机灵鬼偏偏道:“可你也教过我。”

婉儿若无其事道:“闲来无事,教一两个字,不算业师。”

阿思道:“那你教我写诗罢。”

婉儿眨眼:“那你先学写字。”

阿思笑着来抢她的笔:“我替阿师写。”

婉儿叹气:“你写不来。”

阿思笑道:“写得来,写得来。”胡乱抓笔,嗖嗖几下,竟真将一句“叶下洞庭初”画了个七七八八,婉儿的手微微一抖,低声斥道:“公主说了,限时作文……”

阿思笑着道:“限时作文,也有一篇了。”胡乱鬼画,又把下一句的前两个字写出来:“思君……”后面不会写,叼了笔尖,扭头问崔明德:“崔师傅,万里怎么写?”

婉儿指尖颤动,严声道:“阿思。”

这已是大僭越了,崔明德与崔秀,一左一右地看她,婉儿的脸不自觉地发红,崔明德停了笔,慢吞吞道:“小大娘,那边林中有野兔子。”

阿思咦一声,抬头望远,又道:“兔子我多得是。”

崔明德道:“但野兔子不一样,你肯定没见过。”

阿思尚在犹豫,崔秀已牵住她,笑眯眯道:“我带你去看。”

阿思摇头晃脑道:“阿娘说,不可以随便跟人走。”

崔秀作色道:“小大娘不认得我?”

阿思摇头:“不熟。”

崔明德笑道:“那我呢?我可熟了?”

阿思眨眨眼,道:“阿师不写文么?”

崔明德笑看婉儿一眼,起身牵住她,一面向外:“一会再写。走,我们先去看兔子。”婉儿眼看着她走开,又见崔秀上前,替她遮住这一侧,心存感激,偏头道:“多谢。”

崔秀道:“无事。”一笑,又道:“这个二娘,又丢我替她作文!”写一二句,停住思索,婉儿侧身看一眼,将自己的一篇写完,又写一首,递过去:“若没有,叫她抄这首罢。”

崔秀接过一扫,便笑:“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婉儿笔耕不辍,道:“假称闺中思念将士,她写出来,说得过去。”

崔秀笑道:“未必。”恰见崔明德回来,悄默默地让开,台上却已看见这边帐中的动静,韦欢道:“阿崔想是有好文字,所以如此从容?”

崔明德笑道:“妾不才,并无所得。”

韦欢凝视于她:“时间已至,确无所得么?”

婉儿对她使眼色,崔明德却如看不见一般,将袖一张,道:“无有。”

婉儿心头大动,偏头去看崔秀,崔秀却也含笑将那纸一折,一袖,道:“小大娘的记性和悟性,实是惊人。”

婉儿的脸薄薄发红,口中却甚骄傲:“像她祖母。”

崔秀忽地促狭起来:“像哪位祖母?”

婉儿的脸通红,偏了头,喊:“崔公。”

崔秀拱手道:“崔某失礼。”趁转身之际,将那纸又递回来:“上官娘子自己留着罢。”

婉儿也不推辞,眼看崔明德施施然回座,心中感激,道一句:“今日之恩,实难相忘。”

崔明德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挂心。”

婉儿道:“于你不是大事,于我却是大恩。”

崔明德笑向她道:“记得你我同场,评点诗文么?那次之前,我其实并不服气。”

婉儿笑道:“便是之后,我亦无甚文字流传。”

崔明德笑道:“你知我说的不是文字。”

婉儿将她看一眼,道:“不瞒你说,我也常常想,崔二虽是个顶尖的风流人物,但正如二娘所说,失之飘渺。直至今日,才知你竟也有促狭的时候——还有崔公。”

正说话间,听声音悠扬地自上飘来,仿佛天使——细听,却也正是小奚到阶上传话:“上皇问,时间到了,上官婉儿的文字呢?”

崔明德与崔秀具莞尔,崔明德以手轻指,道:“不敢和你说话了。”崔秀亦道:“你都不敢,我更不敢了。”

婉儿无奈,轻轻将他二人瞪一眼,轻移脚步,将诗献在小奚手中,小奚亦对她眨眼一笑,捧着纸上去,过一会,听见阿曌道:“阿韦以为如何?”

韦欢不答,却笑:“宋公似也写好了?”

宋之问被点名,自帐中起身,躬身道:“是。”

韦欢道:“今日虽是高才满座,但要论文采,还推宋公、上官卿、崔卿三人,崔卿无文字,且看宋公、上官卿的诗作如何。”笑向阿曌道:“阿家何妨与妾赌一赌,看上官卿与宋公,谁更好些?”

阿曌的目光自上而下盯来,如有实质:“婉儿为朕旧人,朕若赌她,倒好似徇私一般。”

韦欢挑眉:“阿家会错意了,妾之私心,以为上官卿更好些,阿家若以宋公为好,正成一局。”

婉儿虽未抬头,也知阿曌一定转了脸,盯住韦欢看着,此次游幸,一切行迹,都是韦欢布置,她既参与,亦早知宋之问备了几首诗文——连她自己,也通读了几遍旧典,安心立意,要出风头,阿曌对此心知肚明,却偏不肯顺着韦欢递来的台阶。多半是既与韦欢赌气,又与自己赌气——多大年纪,这样的毛病,一改也不改。

心中叹息,却听人读宋之问的诗曰:“韦门旌旧德,班氏业前书。谪去因丞相,归来为婕妤。周原乌相冢,越岭雁随车。冥漠辞昭代,空怜赋子虚。”

台上有一阵寂静,片刻后,方听阿曌道:“说是赋人物,这说的是谁,朕却不知。”

宋之问躬身答道:“既要赋古人,又要与在场之人有关,臣思来想去,莫不如与故黄门侍郎上官公写一篇。”

韦欢笑道:“恐阿家不知,奉先帝的意思,追故上官公为黄门侍郎,天水郡公。”笑向宋之问道:“宋公的典故不对,上官卿现为昭容,不是婕妤。”

阿曌道:“借前代故事,虚指而已。”

韦欢笑而不语。婉儿低着头,心里虚着,似能听见阿曌沉重的呼吸声,但耳边其实并无声响,略停一停,还无音声,乃道:“宋公诗写人物,妾却先写重阳。”自将诗念道:“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

念完,韦欢笑道:“宋公音在中,上官音在尾,一字定音,似胜一筹。”

曌道:“宋卿对仗分明,婉儿虽一字定音,但节、来不对,佩、杯与涌、开又不同,末句又变日月、昭回,未见工整。”

韦欢道:“既说了不拘格式,若执着于音节,似不大妥?”

曌道:“你方才说宋卿音在中,上官音在尾,难道不是只说音节?”

又是一阵寂静,还是太平出来,笑道:“这篇就算平手,还有两篇呢。”

曌的呼吸还是假想,宋之问的呼吸却沉重了,吸一口气,笑道:“还有两篇。但《重阳》之诗,臣占得一个讳字,恐书之不恭,所以未写,看来是输与昭容了。”

曌皱眉道:“既是讳字,怎么会出现在韵中?”

太平站出来笑道:“是儿错了,叫他抓了阿嫂的讳字,该罚。”便跪地,向曌一叩首,又向韦欢一叩首,韦欢将一杯酒给她,笑道:“罚你喝酒。”

曌却安心要刁难:“既是比试,总要公正,再给你些时间,你把讳字避一笔便是。”

宋之问冷汗涟涟,偷偷看婉儿,婉儿却挺直胸膛,仰面笑道:“陛下说得对,公正起见,理当如此。”唤人来为宋之问铺案设纸,亲为研墨,又道:“文章不分品高,宋公,请。”

宋之问方安心,凝神写道:“令节三秋晚,重阳九日欢。仙杯还泛菊,宝馔且调兰。御气云霄近,乘高宇宙宽。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将“欢”字避了一笔,呈送上去,曌一瞥,又看婉儿:“你的呢?”

婉儿道:“妾为三军将士写一诗: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

太平道:“两诗皆好,宋公有韵味,上官师傅有立意。”

曌瞥她,道:“不似你的诗风。”

婉儿笑道:“臣妾有时亦写一二边塞。”

曌忽然道:“为了写边塞,所以乱将些蓟北、雁门之类的词,用在其中么?”

婉儿一怔,脸骤然发红,第一眼便去看崔秀,崔秀亦是愕然,想一想,指一指外面,婉儿亦知自己多疑,再抬头看曌,见她目光炯炯,抿嘴咬牙,正要说话,曌却又道:“你二人都作了两首诗,第三篇就该是文章了。又都是天时、人和,那么文章就都是地方?”

婉儿低头,慢慢道:“妾是《乐游园赋》。”

宋之问道:“臣也是《游园赋》。”

曌盯着她,又盯着宋之问,半晌,才笑道:“你们这样,真是叫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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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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