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文论

晚饭还在贞观殿,殿中灯火通明,人声攒动。我远远望见,不觉向崔明德看一眼,她道:“许是议事。”

等进去,果然是许多人,却无外臣,不过贺楼、阿徐、徐长寿等等女子,纷纷乱乱,各有主意。见了我来,一通见礼。

阿欢引我在侧,又叫崔明德坐到下首。

我问:“这么热闹,在说什么?”

贺楼笑道:“娘子嫌我们不读书,要我们上课呢。”

阿欢道:“不是嫌你们不读书,是叫你们多学些东西,什么兵书之类,多看总有益处。”又有人在那提议,说什么借书的时间,并考试之类。

乱糟糟好一阵,才听明白阿欢是要把内书堂再扩大,与图书馆连在一起。设月讲、日讲,日讲由有学问的宦官、内人,月讲却要请宋之问、张柬之之流。又因宋之问开书单,何时学什么,怎么算学通,都有判定——原来前几日叫他,便为此事。

阿欢见她们讨论得热闹,笑饮一杯酒,问我:“我这主意怎样?”

我笑道:“极好,是该正式些,不能仅是识字背书,男人要学的,女人也学。”

阿欢笑道:“不仅她们,我也想学,所以月讲的课目,叫他们条条拟好,不可敷衍。地方就在前朝,不要到内廷去。”

我笑她:“韦大才子,还要学这些小学生的东西?”

阿欢笑道:“想从头学一学。”

我心一动,细将她打量。

她察觉,问我:“怎么?”

我道:“没怎么。”

过一会,道:“你小时开蒙,是什么书?”

她失笑:“能识书就不错了,开什么蒙?”

我道:“那我教你,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她道:“这是正事,别混闹。不但我,你也该去学学,有大裨益。”

我笑,却想起崔明德的话,从案下去握她的手。崔二说她少年便失去了母亲,其实何止是母亲?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她又何曾有过?打球靠狠劲,读书是自学,说是当了太后,自由也有限得很。但这些都不能说,说了,伤她自尊,只能握一握她的手,告诉她:“你去,我就去。”看她眉眼带笑,故意道:“但作业是不写的。”

她虽横我,脸上却真心实意地笑,我见她笑,心也像是被热水泡过,回忆起从前上学的日子,竟像是梦一样。那时候只知道偷懒,怎么会想到,能够读书,竟也是一种特权。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不但课目拟完,老师定好,阿欢又责我去写一条陈——在座唯有我家办了学堂,有些经验,以前也管过军校,倒是正好。

我想一想,又决意把我家那些小娘子选些来。只一个难题,进宫的女人,不能随意进出。所以多要寡妇,最好是孩子大了的寡妇。再不就只能终身不嫁了。我府上许多读了书的小娘子,蹉跎至今,没有归宿,虽说这事在后世不算什么,在当今却足招物议。

一行想,不觉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阿欢在兴头,拿了唐休璟历年的奏疏,以及边疆案卷翻看。我一时也睡不着,随意看书,看几行,看偏殿灯也亮着,悄悄过去,原来崔明德也没睡,坐在那写什么,十分入神。

我摆手不要人惊动,凑过去,一眼看见“文以载道”四字,笑着道:“这是什么?”崔明德却早有预料,把纸让给我:“论文。”

我一怔,看纸上名字,果然是“论文”两字,不觉笑道:“果然是博士。”崔明德疑惑地看我,忙又改口:“博学鸿词之士。”

细看内容,是一篇文章总纲,开篇即“文以载道”四字,将文章比喻为车,说修辞文采,都是车上之妆饰,却是将我随口说的四个字,论为一段,也用骈骊,洋洋洒洒,却不似时风之繁缛,词皆浅白,意思通顺,使十岁童子,也能一目了然。

我看得既敬佩,又脸红,笑向她道:“果然是博学鸿词之士!”又道:“怎么想起来写这个?”

崔明德不答,却问我:“公主觉得,妾这一篇,可切公主胸中之意么?”

我道:“再切合不过了。”不但切合,简直是把我学过却不记得的所有语文知识,都用短短一段,全部描述了一遍,这要流传,说不定日后也是一篇小学课本,想想千百年后,无数小学生对着课本,诵念“崔明德”的大名,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这么厉害的人物,可是我的朋友。

崔明德笑道:“切题就好。我的意思,写一总论,论天下文章。另请才俊,编一总目,仿《文选》之体,造为一集。名为《文论》,署公主的名字,布之天下,以为教化,如何?”

我听前面,正举手赞同,待听到署名之事,不由道:“署我之名?”剽窃后世的诗文,已使我心不安,再抢崔二的文章,我成什么人了?

崔明德泰然道:“公主少时,不也总让我们捉刀么?”

我赧然道:“那是年轻不晓事。”

崔明德笑道:“我们是公主的幕僚,年轻时捉刀,代写功课。年长了编书,代写题跋,自古皆然,没什么不好的。”

我道:“那不一样。这是你的才学,我不能抢了你的名气。”还有可能的小学课本署名权。

她笑:“历来编书,都是主编的功业,从古至今,无不如此。”

我盯着她道:“从来如此,便总是对的么?”

她道:“若在人前,我一定说,从来如此,便该如此。所谓‘粤若稽古’。”

我道:“我才不听你人前那些话。”

崔明德便笑:“从来如此,未必便对。但善用成规,也未必不对。”

我猛烈摇头:“听不懂你这些弯弯绕绕。”

她笑:“这文章固然可以写我的名,但就算是我的名字,等传出来,人们也会说是你的意思。且因为是我写的,得到的影响,反倒不及你的名字,所以若以教化的功利而论,还是署你的名字好些。更何况这只是一篇总论,后面的编纂,还要你的资助。本非我一人之力,不署我的名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道:“你的意思,只要这书能达到它的目的,谁写、谁做,并无所谓?”

她道:“非也。要使这书达到它的目的,必要谁写、谁做。哪怕是旁人写的,也必要是该署名之人署,不是我,不是你,是长乐公主。”

我的胸口沉甸甸,许多日以来的疑惑,都涌上心头:“所以为了达到目的,手段无所谓,是么?”

崔明德摇头:“不是为了达到目的,手段无所谓,而是为了达到目的,必要用某些手段。”

我道:“可这些手段,真的是必要的么?真的一点其他的办法也没有么?”

崔明德沉默,好一会,方道:“我不知道。”

“我看你做事的果决,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做成的事,便倾尽全力去做。”

我熟视她:“这不像你。”

她不答:“公主和太后谈过这些么?”

我摇头。阿欢的心事已经够重了,我并不想再添她的愁思,何况与她讨论的结果,在讨论之先,便已经知晓,讨论不讨论,其实没什么意义。

崔明德微笑:“太后定月讲,第一篇的题目,从许多句子中圈出来我这一句,公主知道,是什么么?”

“是什么?”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我将这句在心中默念一遍,越想反而越疑惑:“士志于道,可‘道’到底是什么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罢。”

“你的‘道’是什么呢?”

“均衡天下,开古破今。”

“若是这个‘道’,与旁人,与阿绍的‘道’不一样呢?”

她笑:“阿绍的志向,与我的志向,是一样的。”

“若是不一样呢?”

“不会不一样。”

“换个问题,若是这个‘道’,与你从前的‘道’,不一样呢?”

“那不是‘道’变了,多半是人变了。”

“人变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也不坏。人总是在变的,不变的是顽石——顽石也有水滴石穿,刀劈火凿的时候。”

“可我若不想变呢?”

她叹息:“公主若得空,还是与太后谈一谈罢。”

我亦叹息:“不是太后的事,是我自己想不明白。”

她笑:“我的意思,公主若得空,多与太后谈一谈学问的事,太后都知自己根基不稳,要从头学起,公主……虽比太后上的学多些,却也不妨再学一学。”

崔二:人不丑,也要多读书。

太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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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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