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叫我出去以后,我的头等大事就是到处赴宴——各种各样的宴,独孤家的,崔氏的,武氏的,李氏的,诗人们的,宗亲们的,女人社中人的…三月恰是春日最和媚的时节,于是我以赏春的名义又办了一次评诗社。这一次我拉上了李暅。他正愁于无处施展他这太子的影响,又畏惧弄权播政的名声,听说有评诗这样文雅又无关紧要的好事,自无不应。
而母亲听说这诗社中有她心爱的儿子与女儿,且还有婉儿点评,欣然提出要将此社定在城外香山寺。我向她提议,天子与太子不以真面目,而以便服示人,使士子们在答题时不必拘束。
这其实是崔明德的主意,盖因若真以天子或太子的名义召选诗评,这些士子们感激的就不是我,而是那两位,且那样一来,事情就闹得太大,人招徕得太多,于我并无裨益。
毕竟当务之急虽是积蓄力量,但绝不是毫无甄别地积蓄力量。
为了这一评选,自然又耗费了不少力气。香山寺本是母亲常去的地方,对接待圣驾这种事轻车熟路,烦恼的是母亲要微服,而士子们多有出自世家者,一旦布置过多,恐又着了痕迹,扰了母亲的兴致。此外,以此时的礼法而言,我毕竟是个女人,处理任何事务,都必须要经过身边的男人。小事多可委任那些宦官,并我身边几个臣子。但圣驾这样的大事,却不可托于他们之手,必得要有一位二品以上的武官来管理。因此协调这诗社之人,就必须得比二品武官还要位高权重,接管得名正言顺,而且与武官联系,还不惹是非。
我正愁着人选,听见帘上的铃铛一阵乱响,仙仙在门口低声喊“太子妃娘子来了”,忙投下纸笔,径跳下床去,一路穿门越户,奔到阶前时阿欢才端执着手上到一半,停了极短的一刻,到底是没忍住,微微抬眼看我,那脂粉厚厚遮蔽下锐利的眼光将我一扫,带着几分冢妇应有的傲慢略点了点头,直呼我的名字:“太平。”
我也端执了手,对她行礼:“阿嫂。”想起待母亲我都少有这样恭顺的礼节,怕为她惹祸,忙又直身,眼向上一挑,瞥见余停站在上阶转角对我使眼色——只是不断指着下面,挤眉弄眼,我竟无法领会是何涵义,以眼神示意了几回,余停大急,大胆伸出手来对我比划,奈何我还是不通,母亲却已听见我们的对话,声音遥遥地自天阶上降下来:“太平?”
我应了一声,收束衣裳,还无知觉,转头去看身旁的侍女,却不是惯用的那几个——那几个这一阵子都被我指使得团团转——只知低声叫我娘子,手忙脚乱地要拽我回去。
余停看不下去,蹑手蹑脚地从阶上下来,低声道:“鞋。”我方恍然原来出来得急,只穿了一只鞋,忙又进去穿了鞋出来,阿欢却已上了楼,到了门口,向下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我心如冰雪,在心头喃喃叫一句阿欢,究竟不敢出声。闷着头走回去,抱膝坐着。
方才在想的事情,这回全都想不下去了,只能随手拿出纸笔,涂涂画画。不久后又听见楼上动静,却是母亲遣女官下来叫我上去。
我的心砰砰跳,有些向被安排了与喜欢的人相亲的感觉,仔细穿好衣裳,快快上楼,谨慎入内。母亲却正坐在椅傍看婉儿跪坐插花——一只青灰色的瓷瓶,我是不稀罕的,里外却当做宝贝,说是圣人降世,才有这等不凡的瓷器降生在神窑之中,因名之慈氏色,取神圣之意,烧制好几批,只出了七个,最好的两个进了母亲,剩下五个分赐了李暅、李旦、武三思、我和婉儿。眼下婉儿执的,却不是赐给她的那个,而是进上的御瓶。一整只圆润的青灰瓷瓶,宽颈双耳。她身边还有一只,已经插满了花叶,高高低低,簇拥着一朵大红牡丹。花插得极漂亮,阿欢两眼盯着花瓶,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不住夸赞。
母亲的眼却不在花上,两指捏着茶杯来回旋转,一会儿看看茶杯,一会儿看看婉儿,过了一会,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道:“我仿佛许久没看你和你阿嫂相见了。”
我赔笑道:“阿兄阿嫂晨昏都来问安,日日都见的。”
母亲不则声,继续看婉儿修剪花叶。阿欢总能在那些细枝末节上找到话题,将一瓶花从叶子到花朵到瓶子到水深都夸得头头是道,我却是不大通的,一时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笑道:“不知上官师傅还有这手艺。”
话一出口,便知说错——这年代可没有什么插花课之说,哪怕有,也不当用来形容婉儿,“手艺人”暂时可还不是什么好词——微生懊恼,然而回想一下,倒也不是什么大错,伸手摸了摸鼻子,掩饰我的尴尬,阿欢却已道:“你说归说,靠上官娘子那么近作甚?打扰了她,一瓶花又白费了。”
我此刻的心情,简直像第一次见到火的爱斯基摩人,连心里也有一阵火一样的东西腾起来了,嘴角上的笑本来是挤出来的,突然就化虚为实,跪着倒爬了两步,远离婉儿,借机靠近了阿欢,她虽不动声色地退让了半步,却与我保持在某种比姑嫂更近的距离。
婉儿已在这期间含笑回头,轻声道:“不碍的。”
母亲亦笑道:“这瓶若不好,就打发太平再去花园里剪几枝。”
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去为上官师傅多取几枝备用。”作势起身,阿欢叫住我:“你道这花好剪?上官师傅前几日便在花园中留心,选了最好的几枝,等开得正好了,才亲手剪的。”
母亲微微挑眉,脸上笑意更深,转头去看婉儿:“婉卿这样费心?我竟不知。”
婉儿面上薄红,低下眉去,两手交叠在腿上,似是跪拜,又似是随意般向母亲道:“这么好的花瓶,若花不好,岂不糟蹋?”
我见阿欢与婉儿倒似有些互相捧场的意思,心有所悟,笑着凑趣道:“阿娘都不知道的事,阿嫂怎么知道?”
婉儿笑道:“太子妃娘子于花艺颇有涉猎,所以我向娘子请教过几回。选花、剪花,亦多烦娘子参赞。”略一转身,向阿欢拜谢:“多谢太子妃娘子指点。”
母亲看阿欢的眼神便柔和起来,向她一点头,转头看婉儿,一手握住她的手,使她直起身:“是我要多谢你。”
我与阿欢忙都低了头,我向阿欢看去,却见她也正看我,彼此相对,我对她笑,她却别开脸,伏身道:“如此景色,若无音乐,似也无趣。妾请为陛下奏曲,以助游兴。”
我忙道:“那我为阿娘击鼓罢。”
母亲眼向我一斜,带出一抹笑来:“击鼓?”
我只为了要与阿欢同坐——顺便避免妨碍她与婉儿的如胶似漆——厚着脸皮笑道:“阿娘不知么?我别的乐器不行,鼓点还是找得准的。”这等说法也不过是说法,且不说母亲年纪大了,已开始不喜欢那些带鼓点的激昂乐曲,单只这朝阳台中常待诏的,便绝无击鼓的人。母亲亦心知肚明,笑着挥手赶我快走。我自乐不得与阿欢挪到侧间乐人的坐处。阿欢叫吹笛的走开,自取了一管新笛,略吹几下,校正音律,偏头和其他乐人吩咐几声,命他们各调校乐器,翻阅曲谱。
我乘着她还没开始吹奏时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上次听阿嫂吹笛,似乎也是为阿娘吹奏的。仿佛已过去许久了,久得我都忘了阿嫂会吹笛。”
阿欢的手一颤,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手推开:“是小时候我阿娘教的,只学了一阵子,技艺不佳,所以不常拿出来献丑。”
我靠坐在她身旁,低声道:“你思念阿娘之心有多苦,可知我待你之心亦相仿佛。你阿娘若在,一定也希望你好好地,不一定做这太子妃或是…总只是希望你幸福、快乐。”
她在原地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举起竹笛放在嘴边,又道:“你在想香山寺的人选不是?叫李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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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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