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却又预料之中的是,掀起风波的不是曲水踩踏——虽至今无准信,但据我多方探听,伤者至少在百人以上,死者则当在十数,其中不乏低品官身——而是桓彦范当庭犯讳。
大朝当日,即有当值谏官上书,以桓彦范奏事犯讳,当杖八十,王尽忠为了讨好阿欢,连忙将此奏通过,递至宫中。奏报,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众目睽睽,都看得是口误,偏要从重呈报,明眼人都知怎么回事。
政事堂的几位,无论是谁的派系,都坐不住,一致打回再议,接着便有了两派,一派据理力争,说此是口误,按律笞五十,一派咬准是“安欣鼓戴”,并无犯讳。两派拉扯,又是引人出证,又是论证言音,吵闹不休,我连看了几日吵架的疏,连脑仁都发起僵来,揉一揉眼,丢开伏案苦读的崔、婉等人,径向内散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紫宸殿。
徐真如海亲自执勤,除卫士三百外,又有内卫百人,三步一环,守卫森严。倒不拦我,只小声提醒一句:“听说陛下才睡下。”
我道:“只是来看看。”缓步入内,里面从人倒是不多,也多集中在廊下,进得里间,人便更少,静寂无声,竟使我想到那一年的掖庭。
掖庭的墙不及此地高,窗户却小多了,每间只有头那么大一扇,背离了本朝一贯大开大合的气象。高高的院墙,小小的窗户,镶嵌在斑驳灰黑的壁上,白日,哪怕是正午,室内也如黄昏,傍晚之后,便漆黑如夜了,只有高高的蜡烛,悬在殿中,为免我自伤残,蜡烛只有两支,并插在一支烛跋上,由专人看管。人的影和烛的影一起,投在昏黑的墙上,黑上加黑。
母亲的居住,依旧是在大明宫最富丽辉煌之正殿,亮堂宽敞,与掖庭不可同日而语,但此一瞬的氛围,却使我想起当初。不知不觉地停住脚,不敢入内,母亲却已察觉,带着欣喜道:“今日来得倒早。”
小奚轻声提醒:“是公主。”
我入内趋拜,见她靠在床上,一只脚已探出,知道是我,便不愿伸另一只脚,又懒得收回,身子仰倒,脚便斜倾在前,头偏着,拿眼睨我:“你倒悠闲。”
我笑:“好久没见阿娘,阿娘难道不想我么?”
母亲道:“我想你,可你也不来。”
我道:“我不来,阿娘也不宣。”
她忽然掀了被,坐起:“饿了。”
小奚便命传膳,一手去扶她,我亦上前,与小奚一左一右地搀她起身,奉她穿衣洗漱,她却又不愿,只披了一件外衣,趿着一双绣鞋,慢慢向外。
太上皇的待遇虽未减损,顷刻便上齐几十盘菜肴,但细看却都是膳房里通用的货色,不是大肉,就是甜饭,并无可吃之物。
母亲挑得几筷就丢开,懒洋洋去看天色,我道:“阿娘记得宋佛佑么?”
母亲挑眉:“阿宋?”
我点点头:“她来见我,带了一只这么大的鸡,加姜片炖汤,熬的汤煮饭,用一半白米,一半黍米,煮出来浓香可口,不软不硬,撒一点芝麻,好香——阿娘不嫌弃,我叫人现学做来,吃个野趣。”见母亲不置可否,径遣人去尚膳。
很快便上来几个小菜,鸡汤熬的半黄半白粥,一只烤得焦黄的野鸡,又上来一盏小火锅。母亲将那烤野鸡看一眼,道:“这是阿韦的膳。”
我道:“阿嫂吃素,这是我的。”
她捡小菜就粥,喝了一碗,面上渐转和煦,问我:“又有什么难事?”
我笑:“没有难事,就不能来见阿娘么?”
她向外张望,道:“戌时了。”
我问:“阿娘在等婉儿?”
她却又不言语,喊小奚拿了糖,递与我:“吃么?”
我摇头,她就自己含一颗,脸颊鼓鼓地像在生气:“没有难事,你也不来。”我待要辨,又被她打断:“你要问什么,叫婉儿来,她不来,我不想与你说话。”
我哭笑不得,揖手道:“阿娘。”
母亲向后一仰,咬着糖,闭着眼,含糊不清地道:“睡了。”
我看小奚,小奚对我摆手苦笑,转身出来,听她道:“那一日出去回来,就这模样。”我自知是怎么回事,既不能为此去责怪阿欢,又不好去劝母亲,想嘱咐小奚一句,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母亲的事,一向是阿欢亲自过问,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
再转出门,天色已晚,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行走,不知不觉又至太液池畔,晚风吹拂,暮春光阴暖暖地扑在身上,使人平静。池畔垂柳青绿,青色罗裙倒映其间,倒好像是我化为了柳树,站着与我的同类们一道发了会呆,飘飘扬扬的柳絮起来,呛得人咳嗽,有内官引辇来寻我,说前朝有事要议。
乘辇而前,到贞观殿时,天已经黑了。阿欢坐在敞亮的烛光中,婉儿、崔明德等近人都齐聚一处,看见我来,笑眯眯交我一疏奏:“崔湜此人,果然有些本事。”
我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拾遗上疏,主要是为桓彦范抗辩,理由是太后之讳,不该算宗庙讳,所以桓彦范无罪。第一反应,是桓彦范被阿欢折磨疯了,叫人出了这丧心病狂的一疏,再一转念,把这人的名字细细一看:“周利贞?”
婉儿道:“此人是崔湜的表兄。”
我便了悟:“你要把这奏疏,下廷议?”依照古礼“内讳不出门”,“妇人不讳”。但实际上,哪怕是妇人,只要尊者之前,总要给几分尊重,前朝亦不乏为太后,或太后父讳者,自母亲执政以后,为女子避讳之风亦大行。可这些都不是国法。
崔湜故意找人提出这此议,便是要把这不成文的避太后讳,变成明文制度,颁布天下,巩固阿欢之威权——可礼仪之辩,最重典籍,我们这里虽不乏人才,却都少些资历,要辩经典,未必比得过那群老头子。
我颇有几分不自信地看阿欢:“崔湜提了这样的议,想是已经遍览坟典,有万全的准备?”
阿欢轻轻一笑,崔明德笑道:“那么多编书的学士,还不够万全么?”
我一怔,方自省悟——典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欢是执政太后,只要不是马上立韦氏七庙、自立称制,区区避讳小事,谁敢不给她面子?
而桓彦范一个小小的口误,本来罚铜就可解决,这么一议,说不定就上升到居心不良、怀心不轨上,算是彻底出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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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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