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既不睦，于绫绮殿胡乱睡了一晚，到天明阿欢还不展颜色，坐着听了一回事，不冷不热的。我亦觉无趣，叫了阿宝，向省中去。
人人都在忙碌，到史馆走一走，也都各有职司，因着编书职责，过问了一回书目等由，有崔明德打点，都很妥帖，诸位士人，选得也很得体。中午便请他们吃了一顿饭，随意聊聊，听得许多见闻。及散，绕出来，还无处可去，阿宝笑道：“上回没访成，何不再去慈恩寺看看？晚上直接回府中住。”
我听着倒好，便又引骑从，走大道，将至曲江，想起宋佛佑，又转道她家，她却在。
此处是一个简单的小院子，前面一畦菜园，绿油油种着葵、韭，屋前一棵桃树，桃花谢了一大半，花瓣未曾打扫，胡乱落在土中，却别有一番意趣。
宋佛佑穿着褐色短衣，弯腰在地里劳作，听见人报，直起身，丢开手中的剪子，从容行礼：“不知公主来，失礼了。”
我笑：“你还喊我娘子就是。”她道一声罪过，叫她的孙女儿安排洒扫、点心，自己换了衣裳，重来拜见。
屋不过三间，引我进的是正堂，不过木榻木几，因我过来，都铺了新褥垫，金碧朱紫，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她孙女儿向我的侍从讨了茶具，自柜中亲切出茶叶，冲泡与我，倒是内供的好茶。
上点心四色，一朵荷花、一只卷酥、一个绿的不知什么的糕、一碗酥酪，又有瓜子、奶茶、果子饮，分与阿宝等人，看着都不输府中。
吃一口荷花，竟真是荷花味的，软糯清甜，不油不腻，余味中还有些清新，又咬一口绿糕，樱桃味儿，甜甜酥酥，抬头笑道：“宋娘子总有些好东西，也不带给我尝尝。”
宋佛佑笑道：“这个时辰，公主不在省中，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道：“难得无事，出来走走。”
她将眉一挑，并不细问，却与我说这糕点：“是新想出来的点心，用的干荷花、干荷叶，沤的水做的，感觉不及鲜的好，但要鲜的，还要等些时候。”
我道：“已经很好吃了，再用鲜花，不知是怎样美味。”向阿宝笑道：“等荷花盛开时，我们去坐船采一篓。”
宋佛佑笑道：“荷花味淡，要出香气，一篓怕不够。”
我好奇道：“那要多少，叫人采就是。”
她笑而不语，又给我介绍卷酥：“尝尝这个，没用猪油，用的牛奶。”
我依言吃一口，果然与平日的油腻不同，带着浓浓奶香，仿佛前世之蛋糕——时下奶酪，多易腥膻，她这一品，却是一些腥味儿没有，不知如何制得。因这是奶油的，又把酥酪吃一口，果然比平日的更香甜顺口。
一气吃完，宋佛佑只是看着我笑，又道：“公主饿了，我叫他们去备饭。”
我道：“那倒不急……”
她笑道：“也不是一时就备的。”说话之间，起身去厨房，隐约听见叫人买这买那，又说如何烹鸡，如何煮饭。拢共五个仆妾，两个男仆早被打发出去，两个老娘叫在厨房帮忙，一个侍女在屋外，她孙女儿侍立于屋中，与我说几句话。
过一会，厨房里飘来香气，宋佛佑亦进来：“待不下许多人，叫他们到外面叫一席菜，却无席位。”
阿宝笑道：“我们在外行走，有口吃的就行。”
宋佛佑道：“上次之事，还未多谢，改日再登门，亲致谢意。”
阿宝道：“那要谢公主。”
宋佛佑笑看我：“公主之恩，此身难报，倒是斛律娘子的，还可以礼物致谢。”
我近来脸皮也厚，坦然笑道：“虽说大恩难报，也不能不报罢。”
宋佛佑凝视于我：“公主想要老身如何报答呢？”
我笑：“要不你再回来，与我管一管府中？”说起来好笑，我年少时，总嫌她古板，到她告老的时候，虽也觉得她管得好，却并无太多留恋。越到最近，才觉出她的好来，这话出口，自然而然，全无虚伪。
她却敛了笑，将我一瞥，道：“妾已老了。”
我道：“那么多内尚书，谁不是干到七老八十，你且为我强撑几年……我多与你几个副手，你只要统管就行。”
她摇头轻笑：“老了就是老了，眼花，心乱，神无主。侍奉侍奉葵、韭还罢，恐侍奉不了娘子了。”
我本无意，此刻却拧出一股劲，一意强求，她看我一眼，忽道：“公主是不是，与太后吵架了？”
我抿嘴道：“没有的事，我就是出来走走。”
她一笑，道：“从小到大，公主一有烦心事，就喜欢出来走动，今日之神情，与那年汝州回洛阳时，一模一样。”
我一怔，想到的却不是汝州，而是那一夜我牵着阿欢，在宫中跑动，是宋佛佑将我们接进去，呵退了追捕的巡夜，那已是很遥远的时光了。那时候的宋佛佑，头发还全黑着，现在已经白透，腰背比母亲还佝偻。
我竟有些伤感，伸出手，叫她：“宋娘子。”
她微笑：“凡人夫妻，能从十余岁，到四十余岁，便是难得的仙侣了。若无儿女羁绊，就更别提。公主与太后，结发至今，已经超过世上多数夫妻，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争执呢？”
我垂头：“其实也没什么争执，不过是……我不明白。”
叹息一声，道：“人年少时，总是果敢些，做事情也不考虑后果，但年纪大了……唉。”曲水踩踏时人群的尖叫犹在耳边，朝廷上却仿佛无事一般，争论一个文字游戏。京中权贵子弟之为非作歹也已是明摆着的，但我也竟不能动他们一下。许久以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深知政治的本质，也可以直面其中的后果，但万万没想到，我可以为它杀人，为它造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里面漫不经心、习以为常的轻忽。
宋佛佑轻笑道：“恕妾直言，妾自少年时侍奉公主，只记得那时公主犹豫害怕，从不见果敢。倒是太后……比起公主，更有勇气。”
我面上发红：“那……那是开始，后来……”
她笑着看我：“后来你是监国公主，她是摄政太后，天无二日，就算夫妻，亦是至亲至疏，何况不是。”
我沉默。
她笑得很慈祥：“妾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国朝多少年只一公主，帝、后亲自养育，千娇万宠，及如今，又为监国，娘子的性子再温和，内中的固执任性之处，却是玉胎中带来。而太后生性要强，及登富贵，倍加自尊，何况权贵天生便使人争强。两强相争，总要有一个和软些，不然岂不是玉碎当场？”
我愤愤道：“都是我让着她。”
宋佛佑看着我笑：“她是太后，娘子不该让着她么？”
我悚然一惊，垂头道：“不是这样的。”
宋佛佑道：“娘子为何不用元尚宫？”
我无言以对，静坐屋中，沉思不语。
饭菜做好了，鸡汤，黍米，小菜，闻之即知鲜香，我却无心食用，胡乱喝几口茶，起身要走，宋佛佑送至门外，将我一望，笑道：“若是要整肃风气，厉行管理，何不向太后讨了王德至府？”
我如梦初醒，翻身上马，对她一点头，走朱雀大道，飞驰回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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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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