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正酣,好久不曾有这样的美梦,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阵阵鼓噪,像是兵阵——不,不是像,那就是兵阵,是卫士们的呼喊喧嚣,还有金戈撞击的冰冷声响。
她骤然从梦中惊醒,美妙的结局未能继续,转接的是现实般的噩梦结尾——兵变。她喃喃地吐出这两个字,浑浊的老眼却一下便看透室内情势,婉儿伏在她身旁睡觉,这一时已为她惊醒,小奚在外一些,睡得迷迷糊糊,一动不动,余下无人,倒是贺楼听见动静,在外轻轻喊:“上官娘子?”
听声音,不像是有什么坏事,至少方才那声响,若是她都听见了,贺楼一定也听见。她舒出一口气,缓缓展开眉头,却听窗外又排山倒海地喊起来:“万岁!”手不觉攥起,抓住婉儿道:“外面在山呼什么?”
婉儿的手滚烫,睫毛濡湿,像是踏过露水丛觅食的小鹿,眨一眨,漂亮的眼中却更迷惘:“山……呼?”
她将手在婉儿额上一探,便皱眉:“你在发热。”转向门口,喊:“小奚!”那小奴几却还睡得香甜,一手捶床,暴喝:“上官小奚!”小奚被吓醒,茫然地看过来,婉儿把她手一拍,轻轻笑道:“发热了么?”字吐得清楚,眼望着也清澈,但眼神是散的,手无力地覆在她手上,尤问一句:“你呢?你没事罢?”
“我没事。”她放缓了语气,此刻才见小奚慌张靠近,手向婉儿一碰,便吓了一跳:“这么烫!”
她虽因婉儿之故不忍责怪,却还是忍不住横了这小家伙一眼:“快去叫太医。”
小奚跺脚:“张老在殿中留守,没来得及出来……其他人都在宫外。要不寻几个内医士?”
她道:“若当值的太医都没出来,一时半会,寻不到人。”就寻到人,怕也是优先去看李盼、太平、阿思,轮到婉儿的,不知是什么货色。
可恨。
微闭上眼,回忆片刻,道:“此刻发热,多半是昨夜受凉,又受惊受累,邪气入侵,外感身热,你速寻人,去医箱中找一两丸对症的成药,先拿来救急。”看她要去,又叫住:“先让她躺下。”
小奚一怔,她却已从榻上起来,一手扶婉儿,一面望小奚,小奚此刻方会意,忙协助着将婉儿搀至榻上,那小东西热得迷迷糊糊了,口中还道:“不要紧……”
她不理会,翻开婉儿的眼睑,看其颜色,又捏着下巴,打开嘴,看一眼舌苔,向小奚道:“你寻个老药生,和他说,脉浮,舌黄,身热……”想一想,手按出去,又道:“心跳很快。你亲自去,不要叫别人。对了,到门口叫人拿个扇子,拿些水。”
小奚记着,退出门外,不多时果然有人送了东西来,她便执扇子,轻轻替婉儿扇风,许久未照料人,动作竟还不生疏,又投手巾,替婉儿擦擦脸,过一会,喊:“婉儿?”
小东西也不知是清醒,还是迷糊,甫一睁眼,又乜回去:“陛下?”
她嗤笑:“狗脚陛下。”一面说,问:“喝水么?”
婉儿又半睁开眼:“阿曌?”
她道:“是我。”把水端到小东西口边,婉儿支颈抿一口,却看着她笑:“不料有今日……”
她皱眉:“太平都好好地……”
婉儿轻笑,眯上眼,头无力地垂下去,道:“我也好好地……”声音轻得像云丝飘过,若不是盯着看,谁听得清?她有些着急,手推着婉儿的肩,大声喊:“婉儿!”
婉儿被她推得又睁眼,迷迷糊糊道:“阿曌。”
她不甚温柔地拍拍这人的脸:“小奚去寻药了,你这是外感风寒,须得猛药,驱了邪气,就好了!”
“好。”声音依旧是轻,眼又闭上,一些不像听进去的样子,她的着急更甚了些,用力掐婉儿的眼皮:“再喝些水。”
“阿曌。”婉儿的声音终于大一些,眼皮沉重地打开,斜瞥她,“我睡一会。”
“不准!”
婉儿闭着眼笑:“你也睡一会……”
“朕不准!”
“陛下!”眼睛只睁了一只,这一只还只有一半,“只是受凉,睡一会,养一养,就好了。”
她不信:“荒山野地的,睡什么?等小奚拿药来,吃了药,退了热,再睡。”
“阿曌。”眼睛又闭上了,连头都歪过去,只有手软绵绵地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我好着,睡一会,药来了,叫我。”
声音依旧轻,甚至都没有声音,只是唇吐出的气破出的字。她的心紧紧地提起,又无力地落下:“阿婉……”哪怕是退位后,她依旧自信,可以以毕生之手段,博取尊荣,但这些尊荣富贵,到得此刻,却都成空——至尊只有一个,她失败了,便失去了一切。
可恨。
门轻轻地开了,贺楼喊:“七娘?”
她的心一动,回头,看见贺楼蹑手蹑脚地掩在门口,只有脸对着门内:“婉儿病了。”
“多半是淋雨淋的,将养将养就好。”
她不接话,贺楼自顾自道:“妾……叫人来看顾上官娘子,七娘先保重自己?”
她摇头:“我亲自来。”
“七娘也颠簸了一夜了,歇息歇息?再说,侍奉人的活,我们熟,七娘可不会,不如叫我们来罢。”看她不答,又道:“上官娘子心里,想必也是愿意七娘休息的。”
她还不说话,闭着眼,捏着婉儿的手,良久,方道:“刚才外面,在喊什么呢?”
贺楼笑道:“卫士们得了赏赐,高兴吧。”
“韦欢赏了多少?”
“妾……不清楚。”
“没赏你么?”
“也不是……”
她把眼睁开一条缝,从缝里去瞪贺楼:“那是多少?”
贺楼的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一遍,头探向外,又伸进来:“卫士们只要在场,一人物三段、酒一壶,内卫额外赐绢二匹,外再另册录功,论功行赏。”
她若有所思:“金吾卫也有赏?”
“所有卫士都有,太后亲登城门口宣,颁赐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
她慢吞吞道:“普通卫士都如此丰厚,你等有功救驾之人,想必更有重赐。”
贺楼也笑:“只要娘子们安康,就是我们做护卫的最大心愿了,赏赐不赏赐的……有总是好的,没有也是为国效力。”
她道:“你这么说,朕也得赏你,我宫中有个自凉杯,等回去了,就给你。”
贺楼大惊:“那是先帝的宝物……”
她笑:“宝物也要人用,我宫中时刻有人奉茶水,用不上这个。你们在外执卫,又是甲胄又是礼服,夏天热,冬天冷,饮食又无定节,长此以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用这杯子,夏天喝些凉水,冬天把滚水浇进去,很快便温了,正是合用。”见贺楼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微微一笑:“不要推拒。我老了,也看顾不了你们,你们毕竟跟了我半辈子,有些物件,做个念想也好——也不要哭,擦了眼泪,出去,别叫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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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则天(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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