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
武曌已经身形佝偻，满头白发，从人背上下来时，路都已走不稳，说起话来，一字一停，仿佛随时要断气。但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被认真地倾听着，尊重着，她发出的指示，大多时候已不过是些废墟上的荒草，但到紧要时刻，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力量。
韦欢想起年少时的某个晚上，她独自站在宫殿台阶上，狂妄地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甚至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感慨。谁知第二天，她就发现，哪怕是正统韦氏，终也迈不出那去天的尺五，何况还是黄犊子韦？
许多年过去了，那夜晚的场景逐渐淡忘，取代而之的，是更多的寂寞、疯狂、凶残的夜晚，但就在那一眨眼间，耄耋的老凤爆发出震慑人心的力量，几乎将韦欢从梧桐树上掀了下去，也就是那一瞬间，韦欢突然意识到，只要武曌在，无论自己怎么攀援，也不过是只假凤皇。真的那个，虽然老了，衰败了，却也将永久地盘踞在高高的树上，与那高贵的枝叶纠缠着一起腐朽。
可凭什么。
要家世，哪怕是黄犊子韦，亦是氏族志中有名，要身份，韦欢也已为太后。要勤奋，韦欢自诩也不输给任何人。甚至连深宫中的寂寞忍耐，韦欢都不比武曌差半分。
凭什么。她就如凤皇，生来夺人眼球。哪怕已老糊涂，已退位，还有那么多人追随。说仁慈，她杀的人并不比任何一个暴君少，说德性，她也从不真正遵循任何儒、道、佛的清规戒律。偏偏就有那么多人爱她，奉她为神祗，她平常待那些人也不过是一个君主随意的淡薄和忽视，偶尔还有些暴虐，但只要稍一示恩荣，那些为她所侮辱和损害的，就回过头来，听她的话，尊重她，照顾她。她待婉儿如何，世人皆看在眼中，所有的轻忽、冷漠和控制，一转头，只消轻飘飘的一下照顾，便使人感恩戴德。她晚年之待宫人如何，亦是有目共睹，但那些宫人，对着她，依旧只会奉承、忠心、小心翼翼。就连太平，受过她的苦，见她杀过人，到头来牵牵念念，还是那好阿娘。
凭什么呢？她之待人，虽不至于多至诚，又哪里较武曌差呢？对婉儿，对太平，乃至对一切她所认为忠诚之人，她何曾有过薄待？但是又为什么呢？
拳头攥起，嘴角却反而勾住，使脸上保持笑意，天色已晚，百官却还兢兢业业，在宫城外安静等候，车驾经过，以当值宰相崔秀为首，入拜探问。李盼早已在车上睡了，武曌车中带着婉儿，唯韦欢停了车，推开门，露脸宣慰几句。太平亦于沉睡中清醒，笑着与崔秀说几句话，一面说，打起哈欠。崔秀便识趣地退开。
车驾入宫，安置妥当，已近半夜。韦欢已有两夜未眠，此刻却依然无半点睡意。打发了所有人，披衣散发，独自向前殿。
大殿已锁，懒得唤人，便立在台阶之上，遥望远方，不知不觉，目光便落在台阶之下，一片平齐的广场。白日，品阶不够之官员，于此站朝，敬候天音。夜晚，这里曾是历代先皇的纵马娱游之所。举凡需要平地的时候，这里便被借用，也曾用过处罚宫人，乃至廷杖大臣。
甚至太平小时候，也与她在此被罚过，静谧的夜中，披着衣裳的武曌从殿中出门，悄悄地看视自己那不懂事的小女儿——原来从阶上向下看，是这样的情形，住在贞观殿许久了，却从未以这样的视角向下看过。
所以当时的武曌，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广阔平地罢？她的眼中，是不是也有一整片像平原般弥漫在昏黑夜色中的黑暗？而当时的韦欢，从下向上，见到的却是仿佛黑暗中头顶满月光辉的神女。
那么，若是别人也从下面，像当时她和太平所在的地方，向上看自己，会是什么感觉呢？会是神么？还是一个平常的、无足轻重的黑影？若是李暅，这样一个荒唐的、资质不过中人的皇帝，又会是怎样呢？究竟是皇位赋予威权，还是武曌真的有什么过人的魅力，使世人视她，一个落难的太后，根不正，名不顺，而依旧为君王？
不得而知。
韦欢长长地叹息一声，却觉肩上一暖，回头看时，太平摇摇摆摆地站在身后，目光迷离，两手却还抓着纱衣胡乱打结，心上一动，所有的思绪，忽作云散，哭笑不得地道：“不冷。”
何止不冷，热得叫人心慌。
“你在车上可不是这么样。”太平嘟哝一句，强把衣服给她披上，伸手来摸她的额头：“我就想，你别是感冒了，所以我热得冒汗，你纹丝不动——不过好像不热。”
韦欢失笑：“不冷，也不热，更没有感冒，什么都好好地，行了么？”
太平像这会儿才清醒似的，将手叉腰，道：“不行，你两夜没睡了，回去睡觉。”
韦欢又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
“哪有你这样的？”
“哪有你这样的！”叉着的手放下了，两只手搂住她的一只，拽着向内：“睡觉！”
夜晚的孤寂忽然烟消云散，一切又好像重归到不重要的记忆中，眼前的温暖使人流连，不想抗拒，只是任太平拽着，跌跌偏偏地向内，到里面，倒下，竟破天荒地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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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行露（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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