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倦得很,睡了一夜,依旧无精打采。次日偏又是望日,阿欢便命罢朝,候至中午,才宣宰相去小殿议事。倒也无甚大事,主要是山洪伤亡的抚恤,还有功过赏罚。宰相们动作倒挺快,录得已大差不差,草稿条列,先议将赏赐的等级定下,张柬之之意,是比军功论。这已算优厚,阿欢却不满意,命重新议过,又挑了那草稿中的几个错处,一一逼问。闹得老张甚是无趣,只能免冠自责,说回去再议。这便够他们忙的了。
等退出来,阿欢又去贞观殿,我出宫城,回家问一问家事——府中也失了几个从人,虽不多,我亦当有所表示,兰生等久不见我,虽有平安信,也要亲自安抚几句。此外便是王德,我和阿欢讨了她,此次却不叫她随行,而是留在府中整顿人事,回来第一件,也要问问她理得如何。
难得回府,又有许多投刺行帖,也都打起精神,认真看了,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想一想,给阿绍写了一封书信,向她说明此次山洪的前因后果,以及崔明德安好。许久不见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落笔却反反复复,千难万难。等到写成,夜已深了,就在府安歇。凌晨又被王德叫起——从府中入朝,比从宫中起身,要早大半个时辰,虽然阿欢多半会等我,她却还是尽职尽责,将我叫醒。
我自也感激她,匆匆起身,抹一把脸,骑马入朝。凌晨的朱雀大道已经有些热闹,一面倒的都是打着灯笼入朝的大臣。将至宫门,忽听有人背后喊:“公主!”扭头一看,崔玄暐催着马,气喘吁吁,显是特地寻来。勒马等他,马上拱手:“崔公。”
他来不及抹汗,下马边拜边道:“公主看看,这是何体统!”
我挑眉:“怎么?”昨日他也当值,该商议的事一件不落,我二人之间,不该有什么未闻之事。
他再拜过后,方靠近我,道:“昨日王尽忠上疏,说天降灾异,而圣人无碍,是因皇帝身边有妖孽,所以天降警示。”
我倒不料阿欢行事如此之快,也不意竟是使王尽忠来做这件事,仔细想想,倒也是好门道。毕竟此人刚被免了官,势必要拼命表现,将鞭一扬,道:“这事怎么了?”
崔玄暐顿足:“此人是白身,怎能上疏言事?”
我笑:“朝廷广开言论,无论官品,皆可上疏,这还是你拟的制,怎么忘了?”
他的脸在火把照耀下通红:“不一样,王尽忠是因王佛奴上疏,直递宫中!”
我一怔,知道问题之所在。一般来说,无论是谁,奏疏哪怕不经政事堂,也要经御史台或秘书监,王尽忠已是白身,按理,疏奏要传到宰相那边,经他们整理,再进大内。但看崔玄暐的脸色,以及昨日议事的过程,阿欢不但不经台阁便收了此人的疏,还直接自宫中发政事堂,命宰相商议——若不令政事堂,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事——这就完全打破了三省六部的惯例,怎能不比疏奏本身更令宰相们震诧惊悚。
略一思忖,问他:“疏在政事堂?”
崔玄暐点头:“昨日公主出宫后,太后忽又遣人,送出疏来,张公正首领我等,议功过之事,见了疏,免冠,辞去了。”
“张公今日在何处?”
“避罪在家了。”
“有无言奏?”
“自收到疏奏那一刻,便自称避嫌,再不肯与我等言语了。我们劝他去见公主,他也不肯,也不令我等来见。但我以为,无论此次是否是上天降罪,也无论张公有德或无德,一切疏奏,不经台省,而入宫中,此启事之端,不可不备,所以特来面见公主。望公主劝说太后,勿要以一蚁穴,而溃堤坝之制。”
我沉默。以张柬之之明,自然知道阿欢的意思,一言不发便避罪,这是把球踢给了我。不,阿欢等我走后才发此疏,或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们一定以为,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所以张柬之自己什么也不说,他或许已经认定,我背弃了交易。
但崔玄暐来寻我,我却也什么都不能做。张柬之背锅的事,已经定了,我不能当众驳阿欢的面子,更不能叫这些人,看见我和阿欢不睦——她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思,所以特地挑选了我不在的时候,做了这一件事?
靴声橐橐,伴随着金莲灯前导,是佛奴引辇前来,笑嘻嘻满脸褶皱:“太后见时候不早,公主还不到贞观殿,特命小人来迎接。”说着话,便要扶我上辇,我避开他,向崔玄暐点头:“我知道了。”
佛奴仿佛才见他似的,一拱手:“崔公!”崔字拉得很长,无端使我想起前世,某个国民皆知的晚清太监,皱眉道:“宰相们也才进省,时候还早。”
佛奴笑道:“议事的时候早,太后之思念公主,可不早了!”
我分明见崔玄暐的手一抖,斜着眼,偷偷向我一看,想一想,道:“替我报阿嫂,我要去省中寻崔二,缓些再进宫。”
佛奴道:“若有事,叫崔娘子到宫中也是一样的。”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涎脸向前:“太后可是派了自己的辇来接公主。”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论理,此刻我应该听他的话,乖乖上辇,哪怕半道再绕出去,也胜过在崔玄暐面前演这一出,但论心,我厌恶这奴才,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哪怕阿欢派别人来也罢,派他来,我偏偏不想进去。
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半晌,还是这狗才先上前赔笑:“接不到公主,小人不敢回去。要不然,小人陪公主入省中,叫他们回去报一声,公主以为如何?”一面笑,眼中却似要哭出来,曲身跪地,膝行至我面前,叩首:“小人本是待罪之身,太后治下又严,若不得回去,只怕少不了一顿大杖,前已背疮,再受责罚,恐不得全,求公主怜悯,救小人狗命。”
我被他缠得无法,只能道:“好。”他立刻便收了泪,一蹦起身,扶着我上辇,不等我坐定,就叫人抬着,一路小跑,离崔玄暐而去。
我回头时,只见崔玄暐直直立在当地,半晌,一顿足,一甩袖,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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