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留在省中了。”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来报,一边说话,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抖,是个眼熟的人,但又叫不出名字,可见是外殿的班。时日久了,这些人的惫懒就体现出来,报好消息时,都是头领,报这些坏事,便都是外班值。
韦欢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挑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黄门更紧张,俯首道:“小人于元智,是外班殿直……”
韦欢打断他:“是公主派人来说的,还是你们谁去打探来的?”
于元智跪下,颤巍巍磕头:“是公主遣宫人来说的,说今日阅札至晚,恐住宫中不便,因遣人来回一声,请娘子勿念。”
韦欢点头:“她今日一日,都在省中?”
于元智一怔,道:“小人这就去问。”
韦欢颔首:“问完了,直接进来回。”
那人匆匆而去,临到寝时,却又回来:“公主自仗后即在省中,与柳公、崔清河公、博陵崔卿、崔娘子等都有谈往,见了士人十数,至今还在书房。”
韦欢点头:“答得不错,日后入内殿班值罢。”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轻轻一笑,既不解释,等他欢天喜地地去了,步向窗前,沉吟片刻,方道:“婉儿在么?”
外殿轻轻传来应答声,婉儿发髻整齐地进来,衣裳已换过,青衣白裙,鞋履倒还在,细看,原来只是除了外衣,彼此相见,忽都一笑,韦欢道:“还未睡么?”
婉儿摇头:“太后亦未睡。”
韦欢道:“睡不着,陪我下棋。”见婉儿去取围棋,却发奇想:“投双陆罢。”婉儿一怔,韦欢已自摆好几设棋盘,盘坐于榻。
婉儿拘谨依旧,不敢全坐,只倚在榻沿,韦欢一面瞥她,笑道:“你在她那,也是这样么?”
婉儿道:“她为皇帝时,自然如此。”
“那何时不如此呢?”
婉儿不答,投出一子,道:“公主已在省中住了好几日了。”
韦欢也投一子,道:“住了五日,才看一百多札。”昨日议事,已经一歪一斜,睁不开眼睛,今早好些,却疑心是饮了过量的茶,欲叫人去探探,终究忍住,只是到这时辰,心中多少有些不安,打得几子,婉儿道:“太后盛恩。”却是被逼到角落,轻轻一笑,丢一角筹码与她,口道:“你的双陆功夫,长进了许多。”
婉儿道:“是太后操劳国事,疏于娱游。”
韦欢道:“你我之间,这些话倒也不必说了罢。”
婉儿笑道:“就是你我之间,才说这些话。”又开一局,胜者先行,气势咄咄。
韦欢之心本不在此,见她模样,倒收敛神智,投得几子,渐占上风,方舒展微笑:“倒也不全生疏。”
婉儿笑而不答,对垒几次,输了筹码,便再重来。
韦欢好胜心既起,凝神静算,小心应对,连赢三四局后,又觉无趣,把筹码都与婉儿,摆手道:“游乐之事,也没什么乐趣,还不如吟风弄月。”想一想,又笑:“吟风弄月也没意思,不如谈谈经文。”
婉儿道:“太后想谈什么经文呢?”
韦欢道:“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所谓‘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究竟是何,我始终不知。”
婉儿沉吟片刻,道:“此所谓无上正遍知。以其所悟之道为至高,故称无上;以其道周遍而无所不包,故称正遍知。”
韦欢道:“我知此是无上正遍知。只是佛曰此是一切事物之道,周遍而无所不包,但究竟如何无所不包法,我却不知。若世上真有统而周遍之法,则一切道中,是不是更有至上道?习得此至上道,则可驾驭万物?”
婉儿笑道:“世物总有不同,却又总有相同。譬如日升月落,星来归转,春夏交替,秋收冬藏,此是不随人心圣意而移变之戒律,是为至上道。世尊所探寻,也无非是人与人之间,或者说世间一切至上之道,若悟此道,则天下万法皆通矣。”
韦欢不依不饶:“那这道到底是什么呢?”
婉儿斟酌字句,道:“妾之愚见,此道是观我观世之象。譬如佛家讲求无我出我,无我则无我执,出我则出我之利弊,以此观世,则抛弃成见,理会万通。以此观我,又可以他者视我,知我之执念,则弃我出我。”
“何谓我执?”
“譬如慈母之溺爱幼子,以为学干优长,必有大用。其实却资质般般,并非大学之才。若不修法理,以我执观之,此我之爱子,样样皆好。若能以无我观世之心观之,则此庸人禄蠹,当设法求全。而若能以出我之心观之,则非为之求全,而当处之以平庸,免当官禄,为祸妨德。此妾之浅见,敢笑大方。”
“慈母之溺爱幼子。”韦欢在口中略念一遍,轻笑,“你是在说我阿思么?”
婉儿便笑:“太后落入我执了。”
韦欢闭眼:“我却觉阿思甚好。”
“这只是个譬喻。不仅母子,便是君臣、夫妻……”婉儿忽然住了口,低了头,叹息,“世间一切事,岂不如此。”
韦欢凝视着她:“你亦落入我执了。”
婉儿苦笑:“所以妾还远未得道。”
“那还是别得道罢,你得了道,我眼前便空了。”
“太后身前人才如云,方才那于元智,就颇有气象,没有婉儿,也总会有他人。”
“但婉儿不一样。”
“深宫之中,没什么不一样的。”
韦欢摇头:“不一样,你不一样,我们,都不一样。”
婉儿偏过头,失神地望向窗外:“最终都是黄土一抔罢了。”
“黄土一抔,也有阿旁山陵,或是路边孤冢。”
“若泉下有知,则人死后还有再世,区区坟土,与再世之喜悦,讵能相比?若泉下无知,则坟土高低,又有什么关系?”
一阵沉默。
良久,韦欢才道:“说得很在理,但世人若都按道理行事,恐怕也不至于有这许多烦恼。”
婉儿亦道:“是啊,若事事都依道理,则浇然淳治,近在眼前,何必有这些上下尊卑,皇王秩序。”
两人相视,彼此一笑,忽觉心窦大开,彼此之牵挂,似都散开,便各归去,长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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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行露(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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