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中灯火通明,仿如白昼。寝殿中的光却昏黄暗沉——明明灯烛的数目形制都是一样的,连摆放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许是帘幔。
正殿中帘帷挽起,无甚遮挡,而寝殿中却设了重重帐幔,纱的,锦的,帛的,红的,黄的,白的,重重光影,透过重重帘幔,投至地上,便成了重重的虚无。
这景色竟有些眼熟。
婉儿的心一跳,垂下头,目不斜视,径自走到正中,向韦欢行礼。太后殿下长发均匀地披散在两侧,两手亦均匀地支在两膝。两膝左右张开,靠在榻沿,这大开大合的姿势像极了武曌,但浅色的裙衫从头垂下,将韦欢细瘦的脸与漆黑的发衬得暗沉沉,于是这些姿态上的相似,便立刻为神情上的迥异所遮盖,任何有眼之人,相熟或不熟,都分辨得出,她们是不一样的。
嘴角带出笑意,心头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某些时候,她既希望那个人是无可替代的,但真正发现这一点时,心却又空落落的。
曌。
阿曌。
七娘。
则天皇帝。
慈氏越古金**圣皇帝。
圣母神皇。
武太后。
天后。
武后。
甚至媚媚……
她有那么多称呼,在可以想见的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称呼。
可是哪一个她,会是独属于上官婉儿的呢?
“婉卿。”同样的地方,另一位太后轻轻开口,带着挤压的笑意,以及遮蔽不住的怜悯,“许久不曾进这里了罢。”
婉儿俯首:“许久了。”
“想她么?”
婉儿顿了一顿:“想。”
殿中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一会,才听见韦欢低低的声音:“那就去见见她罢。”
婉儿的手一紧,恐慌如潮水般奔涌,顾不得礼节,抬头直视:“她……怎么样了?”
韦欢不答,只是偏头看旁边的烛台,新点的大烛,都无多少泪花:“给你几日假,陪陪她罢。”
“她……还好么?”
韦欢的目光投过来,怜悯之情更甚:“御医说,约莫在今年。”
婉儿的手轻轻颤抖,低下头,掩饰泪光:“还没出正月。”
韦欢轻笑:“是啊,还没出正月,你还有时间。”
婉儿抿嘴:“妾……”
韦欢打断她:“二月也是今年,腊月也是今年。”似是不经意般,又道:“徐长寿已经向我请求,要将宫中事,分一些与他人,专一侍奉太上皇。”
婉儿不说话,韦欢起身,走到近前,纤长的裙衫在眼前投下一条半暗的阴影:“以我本心,我自然是不愿放你过去。万事初兴,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何况御医所说,又甚含糊,谁也不敢准定。但是……若有万一呢?”
婉儿的心沉甸甸的:“不会有万一的。”
韦欢的声调十分平静:“她比你大了四旬,你们相遇时,便该知道有此一日。”
婉儿咬牙:“年少夭折的,与长命百岁的,也不少见。”
“你的初心,怕不是这么想。”
婉儿不语。
韦欢微微低头,直视于她:“第一夜时,你难道不恨她?那之后的每一夜,你就没有盼着这一日的时候?逢着节、祭,想起你的祖父、父亲,你真能全无动容?”
婉儿双目微睁,咬牙抬头,道:“太后!”
韦欢轻笑:“此刻我若是太后,便不会做这样决定,更不会说这样话。”
“太后说笑了。”
“老人,尤其失势又垂暮的老人,与她们壮年时是不一样的。见了,总会后悔,觉得不如一切,都留在当初,什么都很美好的时候。不见,却更后悔,而且这后悔永无弥补之日。”
婉儿攥紧拳:“则天陛下不一样。”
“那你为何不敢见她?”
一阵沉默。过去种种,忽然闪现,却不像平常的回忆那样,有条有理。眼前只有片段,短暂的,早被遗忘的片段。甚至都没有人,只有洛水潺潺流着,太阳懒洋洋照着,还有记忆里温柔的花香和温暖的肌肤褶皱。
奇怪,曌平日涂抹的,并不是这种味道,但那些熟悉的贵重甜腻的香气,却怎么也钻不进心里,留下的,反倒是那些无关痛痒的树叶子、草丛子,还有莫名其妙的味道。
她想起过去,又会回忆些什么呢?雪夜的木屐,月下的诗酒,帷幕里的缠绵,还是君临天下的威风?
韦欢提到了祖父、父亲,还有那些不甚愉悦的夜晚。那些当然都是很遗憾的,可也像那些甜腻的宫廷香气一样,钻不到心里。
甚至故意回想,都已经想不起来。
记忆错乱地闪回,到最后,留下的却唯有一领缁衣。
韦欢说得对,早在当年,便知有今日。
婉儿无力地垂眼,手也慢慢松下去,顺在衣衫两侧。万事万物,仿佛都已不在眼前,只有嘴唇微张,吐出的句子几不可闻:“多谢四娘。”
韦欢道:“不必谢我,我亦有私心。”
婉儿道:“公主非是不知感念之人。”
韦欢的眼又转向远方:“我不要她的感念,我只要她的人。”
婉儿轻笑,甚而大胆地伸手,在韦欢的手中一握:“四娘放心,公主从身到心,都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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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心魔(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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