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小雪,雪又化成雨,半冻不冻,湿漉漉地黏在泥中。远处望见灯火,是太后宫中宝莲灯——本来皇帝用金莲,太后却又别出心裁,用了两重宝莲,上花下叶,煞是醒目,据说出自李太平之“匠心”,为的是古有什么沉香执宝莲灯劈山救母,所以宝莲寓意孝顺,是大大的吉祥。
独孤绍自觉是个老粗,没听过这等典故,问狸奴,得来的也只是一个无声的眼白,心下里便把李太平这厮的典故,当作了一贯的混说八道,但近来宫中省中,人人都这样传,不免也使她将信将疑,凝神细看,那灯倒确实挺好看的,除醒目之外,算不得奢华,难得颜色与一般昏黄不同,竟有丝丝发白,于静夜中透出安详的光。
打量灯的时节,脚步声也终于传来,不重,却拖沓,不是习武之人所有,待到近看,果然是一队宫人,捧着食盒、果盘、酒壶等物,趿着履,履下驾着屐,难为这滑沥的夜路,她们也走得清楚,看见独孤绍时,脸上便露微笑:“娘子说,天冷,怕将士们冻着,教我们送些热汤水来。”
从独孤绍往下,至执勤的卫卒,人人都不自觉地带出微笑,薛老幺还搓手,胡吣了一句:“那怎么好意思……”独孤绍用胳膊把他一捅,口道:“谢太后赏赐。”欲要行礼时,为首的宫人,把食盒揭一条缝,里面热腾腾地冒出汽来:“娘子说,不是赏赐,不要谢赏,趁热吃了要紧。”原来食盒下还蓄着炭炉,巧笑倩兮,又把眼一眨,递来一壶酒:“酒么,当值时可不能喝,所以没热。”
一众人的眼与心都热起来,个个搓起手,对着这貌美的宫人傻笑,倒还知道分寸,先来望独孤绍,独孤绍虽知是韦欢的手段,眼与心却也不免暖起来,微笑道:“弟兄们分了罢——分两班,不可疏忽了巡防!”
一声小小的呼哨,七八个人涌上前,个个面带笑容,独孤绍看着,忙又补一句:“肉要是吃完了,酒就留给后来的兄弟!”
四面传来一阵善意的笑,有人喊:“放心。”有人道:“都是弟兄,不会短了谁。”嘻嘻哈哈,喝汤吃肉。尚膳的东西,量不甚大,肉不过一人一块,汤也几口喝完,但这股暖意,洋洋地从中播开,
独孤绍含笑看着,此刻方道:“我们兵汉子,吃不出精细好坏,只要酒肉够就是。”
那宫人甚惊讶地向她一瞥,笑道:“妾就回了膳房,明日再多做些。”
“明日”二字,又引起一阵波澜,一众粗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都粗中有细地明白了话中之意,有的咧开嘴,喝一口热汤,换下当值的兄弟,独孤绍满意地看着,问那宫人:“单只我们,还是各处都有?”
那宫人笑道:“内班值人人都有。外郭的,也吩咐过了,以后逢天冷、雪夜,每人额外有米肉一份。”
惊喜像波浪,自人群中蔓延,有人举戈,嘟囔了一句“太后万岁”,虽无许多人跟从,但有好几个握兵的都举了举手。过一会,听见远处也有人声,听不清嚷的什么,约莫也差不多。
独孤绍面色不变,将那举戈的先看一眼,这一队便忽而安静,薛老幺识趣,作色斥道:“将军还没吃呢!”
独孤绍摇头而笑:“我不饿?”
薛老幺笑嘻嘻道:“不饿也得吃一口,都是弟兄!”亲盛一大碗,捧到面前:“将军!”
独孤绍笑骂:“老子缺你这口?”只取一块,吃了肉,看着队中每一个人都分到了自己的份,方转头,笑向那宫人道:“娘子有些眼生。”
那人笑:“妾是韦娘子下掌灯,近守贞观殿外殿夜值。”
独孤绍取一支珠钗与她:“娘子美艳动人,非此白珍珠不堪配饰。”
那人含笑道:“久闻独孤将军之名,九重闺中,人人倾慕,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却也不推辞。
独孤绍见她收了,又道:“敢问娘子尊姓?”
那人道:“不敢,姓吴,家中行十四,唤妾吴十四便是。”见独孤绍还有闲聊之意,一欠身道:“还有别处要务,恕妾不能久留。”
独孤绍道:“不敢,不敢。”领着两名亲卫,好生将人送走,再转头时,那一队不当值的亲从,全围上来,笑嘻嘻喊:“将~军~”
独孤绍翻个白眼,将人排开:“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汤!”
那几个人左右看看,贼眉鼠目,窃窃而笑,却都不出声了。
独孤绍明白这群贼兵的心思,抿了嘴,难得地有些不愉快。一夜心事,守到天明,特地不走,于省外逡巡等候。
崔明德却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两眼熏黑,仿似又熬了一夜,四目相对,独孤绍便了悟:“连你也派出去了?”
崔明德轻笑:“金掌柜进了一封书信,公主相召,聊了一夜。”
“又是算学?”
崔明德将眼睛左右一斜,轻声道:“东北。”
独孤绍凛然,不自觉地握紧刀,挺直背,等着听她的下文,崔明德却不说话,皱了眉,抿了嘴,良久,喊一句:“阿绍。”
独孤绍应一声,策马跟从,崔明德却低头沉默,仅凭习惯夹马而前。到了家门,才收神回首,又喊:“阿绍。”
独孤绍再应一声,一跳下马,伸手将她扶下,崔明德并不拒却,压着她的手落了地,走到门前,方道:“阿叔来信,想叫我跟他去西北。”
独孤绍的手一顿,紧紧把住崔明德的臂:“确是好时机。”
崔明德道:“二娘也觉得如此,只是太后那里,不大愿意。”
独孤绍道:“只要公主和阿叔坚持,想能说服太后。”
崔明德便凝视她:“你觉得我该去?”
独孤绍一怔:“为什么不去?”
崔明德浅浅一笑:“去是定要去的,但你一些也不缠绵挽留,就不怕我生气?”
独孤绍更不懂:“每次我去边疆,你也不曾缠绵挽留……”挺胸道:“你素有大志向,委屈在宫闱之间,已是不易,能有阿叔和公主相助,前往边疆,这是天大的好事,我只会替你高兴,怎么会缠绵挽留?”
崔明德嘴角上扬,轻轻笑道:“我这一去,一年半载,未必回来,你不想我?”
独孤绍讷讷道:“想,当然想……”灵光忽现,欲要说几句缠绵的话语,崔明德却叹口气,将头倚靠在她肩上,轻声道:“我知道你想我,正如我想你。也知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我必不可放过,我只是……”
“只是什么?”
崔明德轻叹一声,道:“没什么,若取旨,大约就是这几日的事了。”看她一眼,道:“我去之后,好好在家待着,学学公主‘两点一线’,三日一信,不可耽误,不许去街上混闹,不许喝酒惹事,尤其不许去招惹宫中那些……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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