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有两年没带我去温泉,在朝中来说,这几乎是某种失宠的信号。时下以为泡温汤可疗愈疾病、强身健体,而温汤四处的院落,又严格按照等第贵贱的次序排列。纵是三品要员、有病在身,经过申请,方能入温汤泡上那么一二回。
从前阿欢身为养育皇孙的郡王妃,武三思身为武氏宗族中的“二哥”,在温泉的待遇,都不及我的零头——我可是能随意进出御汤,且在陛下寝殿附近长期拥有独立温泉宫殿的人物,就这一点来说,可算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而今我的身体显然是不及从前了,却连续两年不曾随扈——听说这一回母亲将水玉阁安排给了太子——倘若没有其他安排,想必长乐公主失宠的传言,在圣驾还未出城之时,便将传遍两都上下。
似是考虑到这点,母亲给我的权限反而格外地大。而今都中的宰相数目,计是六位:杨氏照例有一位宰相;吉顼以告发酷吏事得意,终至于加同平章事;建昌王武攸宁以宗室近亲任宰相;宗楚客以母亲从父姊之子升宰相;故去的狄仁杰所推荐的崔毕、魏元忠。
以数字而论,早已不少,毕竟父亲当年,宰相往往不过三五之数,但去母亲往常的数目,却还甚远。于是临行之前,母亲召集近臣,商议宰相的人选。最终定下的人中,除了鸾台侍郎李怀远是循例加同平章事外,其他都与我有关:主掌选许多年的李迥秀是我的老熟人,我于宫外共举行了四次评诗大会,三回中都有他,作为回报,我婉转地向母亲提了他的名字,夸他人物俊秀、诗才隽逸,母亲对他印象亦甚好,欣然点头,授春官侍郎、加同平章事;汴州刺史李道广在前些时候突厥之战中以一州之力拒突厥、契丹,宽猛折衷,存收慰抚,使得治下百姓独不逃散,表现卓越,独孤绍悄悄言与我知,我又报与母亲知,当时便升任殿中监,此次我再提起他,母亲便爽快地加了他同平章事;崔秀是去年被武懿宗告了一状,说他当宰相有些年头,又有个侄女儿在中枢,不符合母亲用人的策略——天知道他入阁才几年——母亲偏偏还听了进去,暂时将他发到春官、罢了同平章事,此次我向母亲一提,本官倒未升转,只是重又加了同平章事,好笑的是,倘若不论武、杨二氏的人,崔秀在母亲的宰相之中,的的确确已经算是年限长的了。
综论这十个宰相,崔秀可算是我的嫡系;李迥秀与我关系不错,与其他人关系也都不错;李道广既得独孤绍推荐,又收了我一个人情,料不至于与我过分作对;宗楚客左右逢源,对我态度尚可;杨执柔以外氏当权,凡事唯唯诺诺而已;武攸宁号为“宗室”,却不似武三思、武懿宗那般爱作妖,待我也有几分情面;崔毕、魏元忠因着李氏的关系,对我总算也还过得去;吉顼为人倨傲,李怀远为人简朴清高,两人都是谁都不来往。因此母亲离都之后的局面,对我可算是颇有益处,何况她虽未曾明下制令加我“留守”之衔,却命宰相们将要事都交我转达,委任之意,不言自明。
宰相们混到这位置,个个都是人精,在母亲手下当宰相,尤其是人精中的人精,送圣驾后返程的路上,宗楚客率先邀我商议赈济冬粮之事——这事虽然年年都在办,因着涉及的数字既繁且散,宰相们又大多没有经验,因此这一商议便是一路,到了宫城,还无结果,李迥秀便顺理成章地邀我入政事堂继续商量。
无人反对。我光明正大地踏进了政事堂,让了几番,最终还是谦逊地坐在末位。这一件事议定,又有奉天局的密信,并新罗密探之事。宰相们无人通夷语,我便提议唤精通新罗语言、又恰巧当值的崔明德来解释。
崔明德未曾辜负我特地将密信推到这时间才上报的危险举动,从容应对,提出建议:不可小视,使新罗死灰复燃,亦不可过于重视,致有杞人之讥。不如以夷制夷,分而化之,同时将与吐蕃互市的那一套,重新应用到渤海,设立集市,大量从岛上购买于民生无益之人参、鹿茸、锦缎等物,同时向他们出售廉价的米麦,使其地之人,重歌舞奢侈而轻农耕渔牧。所购买之奢侈品,又可贩至西垂,向吐蕃出售。
这提议虽未得政事堂商量通过——不提这时代的物流货运,单只说这件事牵涉的诸多部府,便已超出了我们的决定范畴——却颇赢得了几位宰相的另眼相看。宗楚客甚至拊着胡须,微笑着道:“早听崔二娘子大名,果然胸有丘壑。”
仿佛还嫌这夸奖不够似的,李迥秀接口笑道:“崔祭酒之才,尚不止于此。”待宗楚客造作挑眉,轻柔一笑,慢慢道:“崔祭酒与上官娘子长于文采,兴了诗社,评点天下人物,李某有幸,也参与了几回。”
“上官娘子”四字出来之后,政事堂内便有片刻寂静,接着便是一片赞颂之声,仿佛崔明德已经成为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人物,颂扬之中,独听吉顼冷笑一声,打断这虚伪的繁荣,一手指着崔秀,一面笑道:“我若未记错,崔二娘子是崔公从兄之女?山东大氏,不愧清名。”
说着崔秀,眼却看我。我自然也是做足了姿态,微笑着代崔秀答道:“正因崔二娘是崔公的侄女,所以当年崔公授凤阁舍人,还蒙圣人亲口夸说‘叔侄同为舍人,不愧清河崔氏’。”
李迥秀笑道:“这么一说某想起来了。当年内有崔娘子,外有崔舍人。时论称之中外舍人,名重一时。”
杨执柔拊掌道:“果然佳话。”宗楚客亦道:“原来中外舍人说的是这事,宗某却还不知。果然一时俊逸、足堪称道。”眼看武攸宁,武攸宁却比他们更知“上官娘子”四字的分量,微笑着道:“我倒也听过此事——崔二娘武能设妙计、拒胡马,文可评人物、垂世范,果然是女中英杰。”
他既开口,此事便已有定论,于是宰相们或多或少,都深深地将崔明德一看。崔明德从容依旧,仿佛这么多人议论了一圈,谈得不是她一样,唯有看我之时,微微撇嘴——我知道她的意思,以她清河崔氏的脾性,一向有些自负,爱惜羽毛,而今却不得不依“佞幸”的名头而上进,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真要说起来,这世上无数胸怀抱负之人,哪个又不是如此?便是婉儿,难道就很喜欢这“上官娘子”的名声么?
崔明德自也明白这一点,只这一瞬之后,便已恢复从容之态,应对已毕,缓步退出,临到门前,宗楚客又叫住她:“崔祭酒既明习夷事,又有这些见解,何妨上一条陈,拟与我等看来?”
连我亦是一怔,微微偏头,看宗楚客,他正微笑看我,满面都是不加掩饰的讨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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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投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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