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第一场雨赶在了整月最末的一日。初春时节，雨水最讨人厌，又潮，又软，又冷，汇在地上，将初解冻的泥地搅得一塌糊涂；沾在人身上，则又冷又黏，仿佛脱了壳的蜗。
韦欢探出一根手指，将窗挑起一条细缝，自缝中向外望去，但见冷雨蜗涎般自天而降，密密麻麻，黏黏腻腻，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忽地瞥见近处挤过来一双熟悉的绣鞋，忙收回手，两手刚叠上膝盖，便听太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嫂。”
韦欢早知她所为何来，将尾音拖得长长地“嗯”了一声，缓缓伸手，慢慢推窗，自窗缝中向下看，果不其然看见了太平自下向上仰着的一张脸：“刚收到信报，因为下雨，行路不便，圣人驻跸连昌宫，旨意留守百官明日再迎。我的意思，宗相公、崔相公他们可回去，我们还是驱车前往谒见，如何？”
韦欢望一眼这小娘单薄的身体，见她鞋与裙摆都已浸在泥中，风吹都卷不起，微觉不悦，眼向上抬，倒是见到有人打伞——王仙仙和余停一人一边，还有几个禁卫又替两个宫人打着，只架不住这初春雨水绵绵绕绕，阴魂般跟随不散，却也知越是这样，越是表忠心的好时候，只能撇一撇嘴，道：“若还带着仪仗，天雨路湿，赶到晚上也未必能到，莫不如你我共一车，轻装简从，无论多晚，只要天明前能到，也不算耽误你我的孝心。”
太平笑道：“阿嫂想得周到，那我与诸相公说。”便要直起身子，韦欢叫住她：“你请几位相公来，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太平一怔，点头道：“好。”只见一双锦绣泥鞋缓缓挪动，带得身后七八双鞋慌慌张张地动起来，顷刻走远。过不多时，又见那鞋引头，连着几双皂靴一道过来，齐齐向韦欢行礼：“太子妃娘子。”
太平在旁道：“阿嫂，杨公、宗公、柏仁李公、万年李公、泾阳李公、清河崔公、博陵崔公、吉公来谒。“
韦欢推开窗，低眉道：“这样的天气，辛苦诸公了。”听一阵交替的“分内事“”臣子应有之义“，又道：“远来辛苦，回城时还当留意。”停得片刻，将窗关下，又听一阵辞别之声。太平又在车外笑道：“阿嫂，我送诸公就来。”
虽在车内，韦欢还是将头一点：“回城路滑，着人好生送着。”
太平从容应了一句，熟门熟路地引诸宰相离开，韦欢待人声渐远，方又推窗，悄悄自缝中看。
旌旗林立，窗格又只能推开一半，并不能望见太平。好在也用不了许久，便又见太平的鞋自泥水中轻快地蹦过来，到得门口，又停住，做足了声势：“阿嫂，大臣们已经受命回城了。我叫他们留了一半仪仗，咱们快快向连昌宫去罢。”
韦欢道：“甚好。”因命人推开车门，正坐中央，太平将脚自泥鞋中脱出来，扶着人登车，头一回，向王仙仙道：“把鞋留着，不要换。”
那小娘倒也机灵，笑着就拿布将一双泥鞋裹好，太平又要解外衣，韦欢止住她：“大冷天，就坐罢。”
太平便对她促狭一笑：“怕污了阿嫂衣裳。”
韦欢翻了个白眼，道：“难道我不要下车么？”
太平方不提，一溜进来，在侧壁正坐，车门一关，便靠过来，紧紧将她挨住，脸偏过来，新长出来的些许圆润在连月的养护下显得格外白嫩，有一瞬间，韦欢以为她要亲自己——就像少年时每次同车一样，心头一跳，赶紧低头，太平却只是握住她的手，低声笑道：“邱柒的上疏发廷议了。”手一抬，替韦欢将一缕头发挽到后面，指尖凉凉的，抬眼时，但见太平靠得极近，贴着她的脸吹气般道：“多半是准了——你怎么了？”
韦欢不答，伸出手，将太平的手指捂在掌中，太平的手凉凉的，却反过来捂她道：“怎么这么凉？”
韦欢道：“你才凉。”反手又要去捂她，太平早躲开，张大手臂，将韦欢大大地拥在怀中：“两个都凉，只好互相取暖了。”下巴一低，在她的脸上一抵，韦欢皱了眉，推道：“花钿。”
太平笑道：“不碍的。”却松了手，退坐一旁，韦欢见她脸上笑意还不散，歪着头，不知在盘算着些什么，又觉可爱，又觉惆怅，叹一口气，太平早大惊小怪：“这是好事，你叹什么气？”
韦欢便有些气恼，低着头，不冷不淡地道：“我不能叹气么？”
太平此刻方回过味来，又挨到她身边，把着她的手指，指头搓着她的指尖：“总是没办法的事。”
往常这些话都是韦欢说的，由太平说出来，着实有些怪，可推原眼下的情境，却又莫名和谐，挑不出任何错处，韦欢心头一堵，当真生出一口闷气，慢慢低头，良久，方道：“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太平不语。手搭着韦欢的手，良久，方道：“快了。”扯下嘴角，又道：“一共七位当值的留守，全都来了，人心可用——不会等很久的。”
韦欢想起方才的情境，终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何时等他们主动拜见，才是真的人心可用。”
太平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嘴角微微上翘，却无甚欢喜——却也无悲态——只是带着几分孩子般天真清亮的茫然：“不会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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