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越浓了,洛水上的行舟益发稀少。自朝阳台向下望去,树木也日渐颓败,现出一派秃秃的黄白景象。风一半已是冬天,杂着刺骨的冰寒,一半却还在秋日,凛凛地摧过树木。武曌冒着这样的风,却依旧固执地倚在栏边,高延福劝过,阿庄劝过,崔明德劝过,连陪侍的几位承旨都纷纷劝过,她却只是靠在那,将苍老的目光投向苍老的树林,又转向洛水上寥落的水波,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了龙门的大佛——以她日渐雍容的脸颊而言,她倒的确比年轻时更像那尊佛像了。连那似怜悯似无情的目光,也隐隐然有了七八分相似。
婉儿在众人祈盼的眼神穿过主殿,在门口时便停顿,未及开口,便见这年迈的皇帝已灵敏地回头,缓缓看她,轻轻抬手:“过来。”嘴角微扬,却还是行了礼,口道:“陛下”,武曌便不甚高兴,看崔明德一眼,回头道:“他们请你来的?”
婉儿不答,款款而前,将崔明德手中的毛氅取下,披在她身上,武曌甚不情愿,身子不动,氅衣无系,盖上便向下滑,武曌人虽无话,眼却斜看过来,隐隐有发嗔之色,婉儿视若不见,伸出双手,将她扯近一步,转过身来。两人对面,崔明德早已扶住衣裳,重披在她背后,婉儿自前伸手,将那氅衣牢牢系在她身上,身子一侧,高延福早已亲端了杯盘立上来,婉儿便取盘上热酒,伸在武曌眼前,武曌探着头,将口一张,俟婉儿伸过来,便叼着杯将酒一饮而尽,末了,却皱了眉,威严地转向洛水,挥手道:“烫。”
婉儿将杯在唇边一试,便笑:“的确烫。”但听扑通一声,扶着高延福的高金刚跪在了地上,另一旁的高力士对他阿兄使个眼色,想扯他起来,被高延福在脑后一拍。
高延福拍了次子,看长子时,却又不觉叹气,伸手在他头上一抚,道:“你呀。”武曌听见动静,回头见此,倒不觉一笑:“是个孝顺孩子。”看高延福道:“你这两个孩子,一个孝顺,一个伶俐。你倒是好福气。”
高延福苦笑道:“孝顺也好、伶俐也罢,老奴只盼着他们能尽忠侍奉陛下,鞠躬尽瘁而已。”挥一挥手,将那两个小子屏退,看武曌时,又道:“小的不似陛下,上了年纪,说话便有些啰嗦。陛下恕罪。”
武曌笑道:“你又说这种话了。”还要回身去看宫城,婉儿伸手将她带住:“陛下是天纵之资,神佛庇佑,寒暑不惧。但高翁却是凡人。陛下若体谅他,还请移步殿中,也免他一把年纪,还要受这风吹之苦。”见武曌皱眉,又向崔明德一看:“崔夫人以为呢?”
崔明德欠身道:“不瞒陛下与承旨,妾一向也有些体虚,这冷风吹着,委实有些难受。”
武曌只得苦笑,扶着婉儿入内,在门口又停步,环顾四周,蹙眉道:“撤了镜子,这殿中空空荡荡的。”
婉儿不语,崔明德躬身道:“陛下欲恢复镜殿么?”
武曌苦笑摇头:“不必。”走不几步,又站住:“我们搬回仙居殿去罢。”这是和婉儿说,婉儿便点了点头,转看身后,武曌亦顺着她看到那一群莺莺燕燕,嘴角微扬,吩咐道:“你们退下。”
于是除了婉儿之外,所有人都识趣退开,原本空旷的大殿益发冷清,唯有夏天系的彩幅还在梁上垂着,被风吹动,一阵一阵地飘。武曌仰头看一条红幔若水般在半空推出一波接一波的绸浪,好一会,方道:“婉儿,我老了。”
婉儿道:“人到了这岁数,都是要老的。”
武曌太息一声,走向御榻,两手小心地按着座旁堆出的靠枕,眼向靠枕盯着,仿佛害怕这坐惯的燕座上突然长出蒺藜:“昨天我还没这感觉。”
婉儿不说话,靠过去,自顾自坐下,两手搭在武曌的左手,握住她的指尖:“太子还在病着。”
武曌凝视着她的手,半晌,将右手抬过来,覆在她的手上,四手相握,不分你我:“由他。”
婉儿道:“梁王也称病。”
武曌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你也怪我?”
婉儿偏头:“你觉得呢?”
武曌便有些赌气地将手收回,不甚雅观地支在腿上,气哼哼地看向前方:“我不说。”
婉儿一笑,捉住她的手,放在掌中,轻轻摩挲:“是你自己在怪自己。”
武曌手一动,再想收回,婉儿牢牢握着她,不许她逃避:“世上总无不变之事。”
武曌不自在地别过头,低声道:“然而总有不变之人。”
婉儿定定看她:“谁?”
武曌不答,终是将手收回来,按在腿上:“阿婉,我老了。”
婉儿将两手贴腿按在榻沿,足尖微翘,眼盯着足尖:“谁能不老呢?”
武曌道:“至少你还年轻。”
婉儿失笑,抬头看她:“你觉得我年轻?”
武曌怜惜地看她,伸手抚过她的发髻,将几绺散发拢开:“我已行将就木,你的好日子…却还没开始呢。”
婉儿盯着她,一笑,迅速又抿了嘴,眼眶发红:“我不愿意听这种话。”
武曌便笑,边笑边摇头,摇着头,忽地叹息一声,又笑道:“你不愿意,我就不讲。”
婉儿低头不语,武曌伸出手,扫开那碍事的靠枕,将她揽进怀中,同坐正座:“阿婉,你说世上,真有神仙么?”不等婉儿回答,又是一笑:“拟制,太子第四子盼,封冀王。”松开婉儿,拍拍她的肩道:“崔明德、上官婉儿等女史,雅识典籍,深明礼范,着编《识字篇》,为皇孙开蒙之用。另,诸皇孙久居深宫,不与师保,恐荒疏学业,不知庶务。著三日一次,到上阳宫仙居殿受业。”手复在婉儿肩上一拍,轻笑道:“我那些儿孙,天赋都不算出众。唯有阿盼,年岁还小,或有可为。日后还要劳你精心调-教才是。”
说得轻巧,婉儿却觉得心头如千钧沉重,有千万肺腑之言在喉中翻滚,汇在口中,却只一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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