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则天(三十一)

殿门大开,进来的人却并不多:暅儿,武三思,几个宰相,还有李多祚领着的十余将校。她见这阵势,便知自己尤有胜算,稳稳坐在床沿,心头既愤怒,却又蓦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臣下咄咄逼人的场面,她见得多了。从耳闻的太宗时诸成年皇子的争斗,到亲历的先帝时废后立后的风波,再到后来率兵废去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所经历的风雨,或许比在场所有这些年轻人加起来都多。近些年过得安逸,这种事越来越少,连带得她也惫懒起来。一天天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到眼前,终于又振作精神——倒也有趣。

她噙着笑扫过众人,慢慢点名:“暅儿。”看见太平,略有些吃惊,倒也更觉从容:“太平。”再向后,瞥见韦欢,方有些怔愣,而韦欢亦随着太平进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再次打量了逼宫的阵容。人并不多。也没有谁格外强势。都是她一手提拔、抚育的子臣,进来之后,也恪守了礼节,距她数步之外,即行跪拜。

或仍有可为。她安慰自己,视线却忍不住再次落在韦欢身上。

这女娘从一开始便不是她看得上的模样,选入宫中,本意也不是要为暅良配。以本心而论,她倒更喜欢崔明德或独孤绍那样的人物。便是裴氏或另一个阿韦,也比这人更堪为自己的儿媳。当年是因为什么,竟把她选进来了?似是暅自己的执意苦求?而她竟也在宫中这样过了二十年,野草般蔓生,到而今还真成了东宫的女主人了。

她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手微微蜷起,食指与拇指相触,轻叩成环。偏偏是今夜,为了对外显示薛、陈二人的受宠,她没有让婉儿陪伴。倒也是好事,不然这些人方才动的,说不定就是谁了。不,倘若是婉儿在,不会这样冒失地便出门,她更不会故意叫婉儿,出门去探问…婉儿。

她的指尖跳了一跳,瞳孔微缩,想起来这场面中少了谁。旦。或说,奉节。将视线投到韦欢身上,这小娘不知为何,也正抬头看她。视线相对,使她忽地想起来当年她是怎么选上韦欢入宫的。那一众世家娘子之中,只有韦欢偷偷地抬头,将眼直直地望她,被她看见之后,虽有些不安,却未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她觉得这孩子还有些胆识,说不定能逗太平开心——当然,这些人能够选到她面前,入宫便几乎已是定局。韦欢真正被选上,也并不是因那一眼。但那一眼却奇异地在她混沌漫长又洪浩的记忆中留下了这么一道痕迹。那时候心里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现在想来,却总觉得有些厌恶。

她微微垂眼,看着暅。这孩子早已瑟缩成一团,在地上就发起抖来。再看太平与武三思,虽看不出战栗,却也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按捺住心头那一抹不安,勾唇轻笑,以严母所当有的尊严,轻描淡写地吩咐:“首恶已诛,你们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

暅的手一抖,便要开口,韦欢却先抬头,扬声道:“薛、陈二人,并非首恶。”

这回是她的手一抖,嘴唇短暂地翕张,心头火起,直直地盯着韦欢,声音却依旧温和:“不是她们,是谁?”只要她敢说“婉儿”…只要她敢说“婉儿”…只要她敢说“婉儿”…她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胸闷气短,几乎难以维持从容的仪态,然而紧要关头,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含笑以对。她忽地想起前些时候,婉儿问她江山或婉儿,谁更重要。那个问题其实是多余的。婉儿知,她也知。世上只要不痴不傻的人,都知。但婉儿敢问出来,她却不敢回答。她攥紧双手,咬牙微笑,望着韦欢的目光,已经透过了今晚,看到了不久的未来。

不久的将来,她必要使阿韦死无葬身之地。

韦欢似知她的心事,忽尔一笑,顶着她的目光跪直,毫不怯懦地回望,回答却无关她所想的那个人:“陛下圣明广泽,察奸若烛。却不能知身边的小人是谁,可知圣智虽无穷,而人之才智却终有限。且陛下春秋高,近又多病。为人子臣者,恨不能以身代之,聊尽孝心。太子纯孝,更希望能为陛下分忧,尽人子之孝。儿既为太子之妾,体夫主之心,斗胆恳请陛下,逊位于太子。使太子察陛下之所未察之过,补陛下所未觉之缺,而陛下从此可优游山林,专心修养,是为两全。”

这话哪怕是逼宫,也实是过了,她脸上**辣的,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打了一巴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阿韦的意图——婉儿并不是她的目的,而是那个筹码。婉儿或江山,这问题不但婉儿敢问,韦欢也敢问。

她异常恼火,觉得自己像是被蚂蚁咬伤的狮子,还是致命伤处。而且这一瞬间,她也彻底明白了阿韦的意图——这贱人想挑战自己,想求自己与她一斗。倘若自己真与她交起锋来,这一世英明也算是完了。可若是不与她斗,婉儿…

婉儿。

她微微眯眼,故意忽略了韦欢,转头去看暅——她知道这是对韦欢最好的打击。任你有天大的能耐,最终还不是暅的妻子?赋予阿韦身份地位的不是她自己的能力,而是暅这个男人,而暅的身份地位则是她赋予的。亲亲血缘,纲常伦理,无可悖逆:“奉节没随你来?”

暅不安地挪了挪膝盖,尴尬地叫了一句:“阿娘。”他身后却有人排众入内,朗声回答:“孙儿拜见祖母。”

她死死盯着迟来的奉节,想从他的紫衣上寻出血迹:“这么多人都在,怎么独你来迟了?”若去那边的是奉节,婉儿必死。这使她悲伤,却也令她松了一口气,余光扫过韦欢,情不自禁地更咬了咬牙,听见嘴里生涩的吱声,想起老牙已剩不下多少,又一抽嘴角。韦欢却镇定自若,还是跪直身看她,神情里带着些嘲讽。

奉节也直起身,向她微笑:“孙儿先去请上官承旨了。”说话间,婉儿也进来,安静地跪在众人身后。她身后又跟进来两个禁卫,握着刀,紧紧地贴着她背后站着。

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向前一步,左右执刀逼宫的卫士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向后看一眼,却又捏紧刀柄,直直挺立。

她钉了这几人一眼,慢慢踱步,绕到婉儿身边,几名卫士都去看李多祚,李多祚微微示意,几人便紧紧跟着她,寸步不离。

许多年来头一次,她感到深深的无力。想说什么,看见婉儿叩在地上的头颅,与那纤细的脖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踱到韦欢身旁,将她死死一看,韦欢毫不畏惧,伏身道:“请陛下逊位于太子。”这一次宰臣与武将们也齐齐道:“请陛下逊位于太子。”

她望着这整齐的阵容,依旧不甘心,回望地上的暅与太平,语带讥讽:“这就是你们的孝道?”看武三思,看奉节,看桓彦范,看敬晖:“朕一向待你们可不薄。”盯着李多祚,又道:“你从先帝时便跟着朕了。有一次先帝上朝,笑着指着你的刀说:‘臣子入禁宫,都要卸甲去兵,独你配铁甲,等执此大横刀守卫御前,不可不戒慎。’弃国之前,病榻之上,执朕手说:‘李多祚忠直可用,以后内廷安危,就靠他了。’朕遵遗制,对你,对你父子,优加重用。突厥之战,你兵败请罪,朕念先帝,也从不曾加刑。这些年来,臣僚之中,独你得朕允准,执刀御侧,出入禁帷。朕对你的信任,实已无加,你就是这么展现你的忠心的?让你的兵卫,执刀向朕?“

无人敢答话,被她点名的几个——包括暅,不但发抖,甚至已哭了出来,李多祚更是伏地叩首,流涕不已。她身后的卫士面面相觑,有一人将刀收回去些,她再踱几步,亦无人跟随。她似不经意地向外一瞥,天已微微亮了,还走到床沿,从容坐下,“回去罢”三字还未出口,就听一个清亮的女声淡淡道:“陛下待邵王也不薄。”声音太低,一时辨不出到底是太平,还是韦欢,还是其他人。但凝神看时,却见三个女娘都抬着头,直直地看着她。尤其是婉儿,从袖中取出制书,静静上前,双手呈送:“箭在弦上,诸公想在这时功亏一篑么?”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伏地哭泣者渐渐止了哭声,连暅也止住了颤抖。桓彦范膝行上前,自婉儿手中取过制倏,捧过头顶,朗声道:“请陛下逊位于太子。”

这一声还只有他,这之后其他人也断断续续地抬头,膝行至她身边,将她团团环住,自太平而下,皆齐声道:“请陛下逊位于太子。”

婉儿则自地上起身,于熟悉的地方取出笔墨,静静地奉到她身旁。她盯着婉儿,良久,方道:“朕待你,是委实不薄。”手一抬,痛快地在制书上签出一个“可”字,将笔一甩。向桓彦范道:“制书已得。桓卿这就传出去罢。”

诸臣会意,除李多祚与敬晖外,皆退出殿外,将门轻轻掩上。

她望着留下来的人,轻轻一叹,手向暅一招。等他过来,便向他头上一抚:“我只你一子,又是太子,这皇位迟早都是你的,你这又是何苦。“

暅一怔,扑到她脚边,刚要开口,她一笑,侧下腰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们今日迫我,他日…亦能迫你。”

暅便放声哭道:“阿娘!”

她拍拍暅的头,又看太平,太平亦不敢直视于她。她招手道:“过来罢。”太平方膝行着过来,她一手携着一个,将兄妹两的手压在自己膝上,叹息道:“太平无夫无子,独有你一个阿兄。你…要对她好一些。日后唯有你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

太平亦是一怔,讷讷道:”阿娘不要说这样话,阿娘…寿还长着呢。”

她不答。转看婉儿,良久,方道:“朕待你,是委实不薄。”

婉儿肩上一颤,刚要开口,她忽地暴怒起来,将手上佛珠拆下,砸在婉儿头上:“跪出去。”

婉儿一怔,默默看她,向她一叩首,膝行而出,直直跪在门边,众将士的视野之前。

她虽未对韦欢说话,余光却一直看着韦欢,这贱人却并无她所以为的志得意满。只是在她动手时低了低头,理了理前襟,此刻又转向她,伏身一叩:“快到时辰了,请陛下召集大朝罢。”停一停道:“圣躬不豫,请就在上阳宫修养,大朝由太子殿下代为主持。”看她一眼,又道:“陛下想要谁留下服侍,就将谁留下。若不想要,或交妾等,或交有司。要打要罚,悉听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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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则天(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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