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投棋

与从前的每一次事变一样,这次的逼宫也是酝酿许久,真执行后却格外迅速:次日清晨即召集大朝,以母亲手制宣布太子监国,遣十道使者向州县巡抚,并向诸道驻防遣使慰问。朝会之后,母亲自上阳宫还宫。次日便是传位及登基大典——非常时刻,也顾不得什么良辰吉日天象星辰,新皇登基,自然恩典有加,主要是参与此次政变之臣,其次是所有宗室——至今也仅剩得李旦、我、李千里等寥寥十数。再次日,宣布将母亲从前所改的国号、官署、仪仗、旗帜、宫殿名称,俱改回高宗旧例,母亲正式移居上阳宫。又次日,皇帝率大臣朝上阳宫,尊母亲为则天大圣皇帝,皇帝与百官十日一朝。

前几日算是鼎定章程,次后才是最纷扰的时刻。第一扰是案牍牒片。政归李唐,皇帝与宗室的姓氏自然是悄无声息地又改了回来——姓武算是个耻辱,因此朝廷官方并不曾有任何改姓的制令,然而从前署过武姓的那些碑匾是都不能留了。碑额是派了中使出面,或凿或削,皆遵圣旨,如文牍奏疏,却不可任由王元起之流经手,可大臣们推荐的人选,李暅又不大信任——他虽为太子也有些时候,却甚少接触政务,既缺自己的班底,对这些事上,难免便有些疑神疑鬼。

第二扰是论功行赏。事出仓促,只来得及赏赐了主要的宗室和跟从李暅入宫的大臣,至于将士兵卫,以及李唐旧臣,却还需一一评鉴,确立赏罚。李暅自己亦想提拔班底,却苦于人事不熟,无从下手。

第三扰却是追溯前因、排除旧党。这其中又分三类。功勋最著的五大臣皆认为拨乱反正,当拔除诸武宗室之号,以及王公爵禄。有激烈者,至今尤持议论,请诛武三思等人。连这些王公本人都要除去,党羽自然也要一一清除,可除了若干武氏死党——这些人往往还都是母亲私人,与李暅也多少有些交情——实在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谁或谁“依附”了诸武,若统一排除,则朝野将为之一空,何况人在朝廷,谁无三五亲朋?关说游说,攀缘结附,以致这名单竟成了一种玄学,争执十数日而不得。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些本就首鼠两端,或是置身事外的人,又有从前因徐敬业、霍王、来俊臣等事而遭贬谪的流人,连许多流窜的逃人、流落在外的宗室,这些人如何甄别,又是一扰。

我是没法上朝的,因而也无这些烦扰,一连数日,每日只在阿欢殿中流连,做功成身退、隐世无争之态。阿欢这太子妃本也该忙碌得很,却偏偏也愿意陪着我忙里偷闲、自娱自乐。倒是韦欣韦良娣忙得不行,听说不但从早到晚都陪在李暅身边,打水擦脸、穿衣研墨,更是亲下厨房、调理羹汤,将新皇侍奉得无微不至。

“适合为才人。”阿欢伸出右手,一颗一颗地将我的棋子收去,连收了六颗,也不跟我客气,又径从我这里去取金币——一子一枚,该拿六枚,可我这里只剩五个,指尖点在桌上,复数了一遍,左手便摊出来:“给钱。”

我难免觉得委屈,两手张开,将袖子里的风甩给她听:“都输完了。”

她白我一眼,忽地起身,繁复的长裙长长短短地拖曳在榻上,却丝毫不曾阻碍她灵活地踢起裙摆、半跨过小几,摊开的指尖直顶到我胸前的秘袋上:“给钱!”

我倒是不贪这一枚金币,却喜她这娇横模样,还想逗逗她,故意挺了胸,在她指上戳两下:“真没有了。”

只一瞬间,她便跨过了几案,整个人过来,大衣裳哗啦啦挤下来,堆满了我这一侧,我正喜她过来,伸手要抱,却觉腰上一痛,继而身畔有蛮力推挤,生生把我从舒适的枕上分出来,活活挤到了地上,刚要抱怨,已听李暅朗声笑道:“投双陆怎么不叫我?”

抬眼见夜叉奴的衣裳自柱后一闪而过,方才省悟,站直笑道:“阿兄?”

李暅早已进到室内,自然地坐在了阿欢的座上,阿欢略一行礼之后,便大大方方地占据了我的位置。我既是人臣,又是人妹,少不得见一道礼,做恭敬侍立之状。

李暅就笑:“在你阿嫂这这么大方,见了我,倒拘束起来了?”他今日穿着簇新的赭黄袍衫,脸上胡须修得整整齐齐,说起话来,也颇有了几分母亲当年拿腔作势的模样。

我心知肚明,倒也乐得沿用哄母亲的套路,向他笑道:“阿兄新作了天子,自然要有天子的制度。”

李暅便笑得更欢快了,每一根胡须上都透出志得意满,将手一张,道:“没有那么多制度,坐罢。”

王元起还待叫人搬薰笼,阿欢早将我牵过去,挨在她身边,轻轻笑道:“前朝事繁,陛下倒还想起到妾这来——是那些人又有什么事烦扰陛下了?”

李暅的得意模样终于收了些,微微偏头,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笑道:“无事就不能来阿欢你这坐坐么?”

阿欢笑而不语,左手执右袖,将一截细长的手臂与细长的手指明白无误地摊到我面前:“给钱。”

我万料不到她这时还惦记这一出,只得从胸口摸出秘袋,将里面存的金币排出来一枚,双手捧上:“阿嫂。”眼瞥着那一截挂着细环的小臂,还有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知怎的便有些脸热,她偏又不安生,指尖触在金币边缘,一半点在我掌心,薄薄的指甲轻轻一勾,将金币翻起,捏在两指之间,慢慢收回,连袖子缓缓垂下,转眼又是一位雍容的太子妃了——说到太子妃,李暅已然登基,册封皇后的制令却迟迟未下。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眼去看李暅,他亦正盯着阿欢看,眼光紧紧地落在阿欢垂手之处,仿佛想要透过衣袖,看进里面似的。我立时便觉得心里不舒服,扬声笑道:“阿兄你看,做阿嫂的,不但不给我看顾,还要讹我的钱呢!”

李暅回了神,摸着鼻子要开口,阿欢已眼波横流,以十二分的妩媚之色白在我脸上:“什么是制度?愿赌服输,就是制度。”挑眉看李暅:“二郎说,是么?”

她是故意的。我心里突突地冒,明知她这番造作为的是什么,却只觉得不是滋味。

李暅还笑道:“多大的事,连制度都说出来了!元起,你去取两千金币来,一千给阿欢,一千给太平——都满意了罢?”

阿欢正色道:“陛下的赏赐是赏赐,制度却归制度,赏赐再多,抵不住制度的一子,太平,你说是不是?”说是正色,其实眼角上翘,带出天然颜色。这是她与我相处时惯有的风景,可现在不单有我,还有李暅在,这风景做给谁看,实在可疑。

我心里满不是滋味,也只能替她接着话:“阿嫂说得也在理。”看看阿欢,狠狠心,起身向李暅道:“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再进宫拜见阿兄、阿嫂。”

阿欢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倒是李暅忙道:“急什么?晚上设家宴,还正要叫你。”

我眨眨眼,去看阿欢——家宴之事,她肯定早就知道,阿欢故意不看我,却讶然向李暅道:“家宴?设在何处?要宴请谁?妾这里不曾安排,恐耽误二郎的事。”

李暅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如今风波平定,想叫几位王兄,一道聚聚罢了。”露出几分尴尬,又道:“你阿姊操办的,因不是大宴会,所以没告诉你。”

阿欢笑道:“阿姊操办,自然合二郎心意,不必妾费心,不过有宴无令,怕不热闹,阖不将娘子们也叫来,一起热闹些?”

李暅笑道:“阿徐才力有限,五娘也不擅酒令…”

阿欢亦笑:“妾说的是上官、崔氏等人。”看李暅一眼,又道:“皇恩浩荡,遍及荒野,独几位才人还不曾有恩典,借着今日,倒也好有个说法了。”

李暅将她一看,笑道:“阿欢怕不是神仙?料到我为这一位的事而来?”

阿欢轻哼一声:“我倒也知道陛下若不是有事,绝不会登丽正殿的门。”

李暅又有些尴尬,手伸出来,要握阿欢的手,顾着我在,又收了回去,平放在膝上:“并不是特意为这事来,不过你想着,就最好了。”

我轻咳一声,唤道:“阿兄。”

他便看我:“太平也在,就更好了——是上官婉儿的事。”顿了一顿,似乎颇觉棘手:“阿娘想封婉儿为婕妤。”大约也觉得这事颇有些不好说,别过头,假咳几声,小声道:“我的婕妤。”

阿欢只笑:“这不是好事么?那几个人本有功劳,陛下亦有眷顾之心,只是诸多掣肘,不能明正封赏,眼下连则天陛下都开了口,再加恩典,岂非名正言顺?”

李暅蹙眉道:“可这算什么事?”看我一眼,又嘟囔道:“朕的后宫,也没什么位置给她。”

阿欢瞥他一眼,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正要厘清则□□的往事,却愁无忠心可靠之人主管么?上官婉儿为内廷之臣,通明典籍,熟习吏事,又无至亲朋党,岂不是正好办理此事?”

李暅眼光一闪,还不马上点头,却摸着胡须道:“倒可以考虑。”

阿欢只是微笑,手将那一枚金币点在桌上,连通前五枚一起,抓在掌中把玩:“陛下来得正好,妾倒还有一事,想请陛下的示下——二郎、三郎如今都是皇子,是不是该按皇子的例加封亲王?二郎是陛下爱子,三郎年纪幼小,又逢着陛下的喜事,是不是让他们在都中多留几日?等来年再视情形,改封丰腴近畿之地,以示隆恩?”顿了一顿,又道:“阿姊、阿徐、五娘,都是从陛下去房陵的旧人,也该封一封了罢。”

李暅笑道:“说到旧人,谁比阿欢你更久?她们要封,你自然也是要的。”说完这句,总算拉下脸皮,伸出手来,将阿欢在桌上的手握住,阿欢一笑,眼向我飘,将手收回:“既有家宴,太平今夜,便留在我这如何?”

李暅显然不大乐意,刚要张口,我早起身道:“谢阿嫂收留!”怕李暅作怪,声音既急且大,李暅被我吓了一跳,却不知出自何等心思,讷讷地不开口,阿欢颇带着几分笑意看我——此刻我方知她方才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恨不能在心里骂一句小妖精,只是这等酸话,无论如何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万说不出口——转头看李暅道:“阿姊眼下想必忙碌得很,我就不早去给她添乱了,太平,再陪我下一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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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投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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