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又来了。”
婉儿写完一卷，喝水的时节，小奚叉着手进来，骨碌着嘴说了一句。
婉儿听见，手上的杯子便放下：“我正好也要寻她……”见小奚满脸的不高兴，有些不解：“怎么了？”
小奚不答，径走出去，引公主进来，却还抱着个雪白的女孩，一身簇新羽衣，红绿间彩，煞是富贵。最惹人注目的，却是胸前挂着个黑底金线的锦囊，物已半旧，与她这一身的富贵不大相称，细细一看，还有些眼熟，估量她二人的行踪，大约也便知道这东西来自何处——多半是那个人给的，所以眼熟，于是小奚的不满也便有了解释，却直叫人觉得好笑。
“婉儿！”李太平今日不曾客套，直呼了她的名字，这便表示是以社中姊妹，而不是公主的身份相会——却也表示，她此行前来，必有所求。
婉儿将眼光慢慢挪到那女孩身上，又移到李太平的脸上：“长乐公主，万年郡主。”
李思却先笑起来，跳下地就拜：“太师傅喊我阿思就好。”
婉儿不接她的话，也不扶她起来，侧过身，向李太平颔首：“公主今日来得早。”
李太平知她意有所指，嘿嘿一笑：“上次饮了酒才出来，倒是打搅你。”熟稔地向前，牵着李思跳到待客的小榻上，道：“你这里的事，我已奏知阿兄，从内廷中择通文字者二十人，我那里也出二十人，由余停、仓沧二人都管，为你之副——她二人与你彼此相熟，当能有所襄助。”
她主动说了这事，又安排得比自己预想得更好，婉儿倒也不好再作回避之态，对坐过去，略一点头：“多谢。”
小奚也勤快地上了茶点，因为李思在，特地倒了一杯果饮，摆了几盘糖果，李思看得两眼放光，却不伸手就拿，反倒先以软语问婉儿：“太师傅，我能吃一颗么？”
婉儿和声道：“就是为郡主上的。”
李思道：“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阿思就好。”见婉儿不答，又道：“也有叫我崽娘的。”
婉儿不觉就笑出来：“谁为郡主起的这名号？”
李太平笑道：“她爷爷为郎，阿耶为小郎，她是小小小郎的辈分，岂不是崽娘？”
婉儿道：“便是爷爷为郎，那也还是小小郎的辈分，怎么就又低了一辈？”
李太平笑而不语，婉儿忽尔省悟，面上薄红，却微生出几分不悦：“我已非上阳宫人，还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李太平不答，却抱着李思，轻轻道：“你叫错啦，这是你姑祖母的师傅，于你是太太师傅了，不是太师傅。”
李思懵懂地将手指一掰：“阿耶的师傅是太师傅，上官婕妤曾为阿耶师傅，是太师傅没错啊？”
婉儿一怔，看李思的目光不觉复杂起来——从前那也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每次来听她授课时都恪守礼节，哪怕受到欺负，也总是规规矩矩，从不生怨。就算他长大成人，封王开府之后，待自己也如少时一般恭敬，绝不像他的堂兄弟们，面上谄媚，背地里却对她这“佞幸”鄙而视之。而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几年之后，人们早已淡忘往事，连那孩子的身影也飘逝在繁茂的宗室子弟之中。微微阖眼，向李太平道：“她还不过是个孩子。”
李太平沉默良久，方道：“以前我也总觉得守礼还是个孩子。”
婉儿不语，李思看看她，又看看李太平，扭着身子道：“姑祖母，我能吃一颗么？”
李太平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轻笑道：“只许吃一颗。”
李思的眼便更亮起来，从盘中拣选出一颗，放在嘴里，满眼放光：“好吃。”拽着她的手道：“再吃一颗呢？”
李太平道：“你在上阳宫已经吃了两颗了，在这里又吃了一颗，吃多了，牙没了。”
李思扁了嘴，却也不恼：“那我明日再吃。”
李太平对着她一笑，目光上移，直与婉儿对视：“阿嫂欲为阿思寻一蒙师，我们皆以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婉儿垂眼道：“要我如何教？”
李太平道：“每日午后，送她到你这学习半个时辰。”
“然后？”
“每三日，我带她去上阳宫，拜见阿娘。”
婉儿没说话——到这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李太平看看她，又看看李思，轻轻道：“她胸前这锦囊，我若没记错，是你做给阿娘的。”
砰嗵一声，小奚在隔壁，打翻了一壶茶水，婉儿皱了眉，道：“我记不得了。”也不算彻底记不得，只是针线委实非她所长，这一个锦囊，还是武曌百般诱哄才抽空敷衍，其中大部，都出自小奚之手——也怨不得小奚一进门就认出来，而她自己却没什么印象。
这样一想，其实离开上阳宫，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夜深梦回，总会有那么一丝幻想，想着眼前的事与从前的事，是否能够有那么些许的希望两全。
倘若当初，武曌说放她出去的话，能够实现……不，以武曌的性情，怎么可能实现？况且就算那时候能出去，彼时的婉儿，与此时的婉儿，又岂能等同而语？
长长地叹息一声，抬眼看李太平，李太平忽然也叹出一口气，道：“人生在世，有得必然有失。”
本是惆怅的时候，婉儿却莫名生出些笑意：“学得倒是很快。”
李太平对她眨眼：“师傅教导，时刻牢记在心。”捅一捅李思：“听见了么？还不快拜师。”
李思有些懵懂，抱着果饮的两手怔怔放下，歪头道：“不是太师傅了？”
李太平道：“不是，是师傅了，快叫师傅。”
那孩子眨眨眼，爽快地道：“我知道，不是太师傅，是好师傅。”跳下榻去，跪地便向婉儿拜：“师傅。”
婉儿微笑颔首，坦然受之：“阿思。”
关于崽娘这个称呼，是我从德宗在玄宗朝被叫崽郎平移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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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心魔（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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