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一阵一阵，劈头盖脸地倒下来，将人的衣裳与马的毛发浇得透湿。然而人与马的精神却都异常振作，马扬着蹄，放肆地在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践踏，踏起一捧又一捧的浑浊，泼溅在空旷的官道上，人则贴着马，紧紧地抓着温暖而潮湿的马背，将乳白的气珠一口又一口地喷进旷野里。
京城近在眼前。这个城市隐藏在四关雄伟的城堡之中，就在连绵的太行山脉环绕之内。它曾是旷野中的藏库，于广阔的平原上崛起一座关于钱帛、贸易、阴谋与战争的传奇。它也是沙漠中的绿洲，在漫漫黄土中滋养生长的朝廷心脏。它奇怪地组合起中原与边塞，宫廷与市井。一千年的故事中，它都是天下的中心、生命的土地，所有狼烟四起的过去与鱼跃龙门的未来。但崔明德绝少认真地打量过它。
现在它近在眼前了。
勒紧缰绳，将一路的奔波与尘土抛在身后，沿着城边的田地缓慢绕行，好一会，秀奴与其他从人才慢悠悠地跟上来，望着城郭，忽而轻笑：“还是旧模样。”
崔明德凝望着城墙，半晌，方道：“进去罢。”当先下马，步入城门，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摆在身畔，腰背挺立，目不斜视，仅以余光瞟看，秀奴亦牵缰绳，左右打量，笑道：“里坊内似乎比先繁华了。”
崔明德还不说话，牵着马，立着看城阙出神，忽地听人唤“崔二”，扭头一看，却是李太平身着便服，站在道旁一处茶篷下，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崔明德略觉意外，将缰绳交予家奴，从容过去，叉手行礼：“公主。”
李太平将她拽到身旁，亲热地道：“叫我李二。”
崔明德也没拒绝，只是习惯地将左右一打量——左右约三十人，多为家奴打扮，并不见禁军护卫。李太平早笑道：“阿欢总说你不管细务，我见你却细致得很。”
崔明德道：“总是谨慎些好。”
李太平不大在意：“京城之中，首善之地，怕甚？”
崔明德微微蹙眉，倒也不说什么。李太平拉了她的手笑：“走走走，我带你去逛逛——你有多久没回来了？十多年罢？”
崔明德不说话，矜持地随着李太平向外走。两人都是高挑身材，李太平抓着她，左突右奔，时快时慢，她却总能脚步从容、不紧不慢，有时李太平抢去前方，跳得太快，崔明德只消稍微用力，将她拽住，李太平便自然而然地慢下来。走了一阵，李太平自觉无趣，回头望她：“这么久没回来，你不想么？”
崔明德微笑：“想倒是想的，但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李太平翻了个白眼：“那就是不想。”
崔明德也不辩解，因四面人少，直接便道：“宗楚客已答应效力，又有婉儿的往来节要，可以动手了。”
李太平笑：“所以才叫你来呀。”
崔明德不答，环顾四周，轻声道：“西京之事，首重兵卫。”
李太平道：“骆逢春？”
崔明德瞥她，这厮却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团扇，遮在脸上，盈盈笑望，背过手去，淡淡道：“骆逢春的资历，虽差不多可掌一卫，但眼下需要的却不是资历。”看李太平一眼，她还只是摇着扇子笑，嘴角一勾，轻声道：“我倒觉得，武懿宗可为一人选。”
李太平面色不变：“陛下自武氏手中夺回国本，却用武氏为西京拱卫，怕是不妥罢。”
崔明德道：“陛下自则天陛下手中继承国本，以表亲武氏为京师拱卫，有何不妥？——若不然，公主有何人选？”
李太平笑着看她，把一把扇子摇得风生水起：“我要有人选，还用得着问你么？”
崔明德向她笑道：“公主若问起，我倒还有一人推荐。”不等李太平问话，先道：“尚辇奉御独孤绍，入为两朝近臣，出则领兵有功，可担此任。”
李太平挑眉而笑：“我还以为你得再过上三五个来回才肯提阿绍的名呢。”
崔明德倏地蹙眉，扬起下巴，略带几分讥讽道：“公主以为，我是出自私情，才推荐阿绍？”
李太平一怔，崔明德却背了手，慢悠悠道：“陛下为太子的时间，就算从高宗时算，连则□□在内，拢共才多少年？能有几个心腹之人？期间远离京都，为朝中所忌，便这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人，历经荡涤，又能剩下几个？骤然登极，看似众望所归，实情如何，公主知，儿妾知，陛下也知。为何要力压众议保护诸武，又为何顶着物议也要将西京的差事派给公主，个中缘由，公主不知么？”
李太平揣着手，笑出几分得意：“不知。”
崔明德瞥她一眼，慢吞吞道：“简而言之，陛下若还西京，亟需忠勇贤能之人，宿卫宫掖，戍保左右。倘若忠勇与贤能不可兼得，则至少也是可靠之人——无论是本心可靠，还是必须可靠。独孤绍家世清白，历受皇恩，又是特恩简拔，非圣人不能识珠，实是第一人选。而武懿宗才能略差些，却是外戚之亲，则天退位，骤失倚靠，必然急于戴罪立功，以明其志，用他为将，虽则无功，却也未必有过。而骆逢春既非旧人，又非旧家，入赘之婿，自来叫人低看，虽有些资历，荐之陛下，未必能中圣意。”
李太平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前次陛下欲以阿绍为千牛，我可是遵你之意，辗转谏止了。”
崔明德淡淡道：“我已说了，阿绍乃是特恩简拔，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而所谓非常之时，必得是不得已。上次陛下不过是偶然动念，还未到不得已的地步，眼下……”她笑了笑，“……却差不多了。”
李太平用力摇了摇扇子：“说的在理。”眨眨眼，促狭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再多逼几句，才能说出阿绍的名字呢。”
崔明德面色不变：“公主为何觉得我不愿提她的名字呢？”
李太平道：“你与她要好……”
崔明德定定看她：“我与她是什么关系，公主不知么？眼下又无外人，为何不直白说明，反而要用‘要好’二字，含糊其辞？公主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见不得人，还是觉得，我不该内举不避亲？”
李太平一怔，将崔明德上下打量，讷讷道：“我见你宿行方正……”一语未毕，却又拱手：“是我俗了。你与她之间，本就堂堂正正，没什么不可说的。”
崔明德颔首：“我方不方正，与我和她之间是否光明正大，并无干系。我们虽不会将此事大势宣扬，却也不会引以为耻，讳与人言。”
李太平若有所思，却叹息一声，再无逛街闲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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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青梅（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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