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收雨霁,晨鸟在湿漉漉的枝叶间上蹿下跳,啄食秋果,九月初的天气,已见寒凉。
沈弱流披着件裘衣,懒懒地斜靠在贵妃榻上,福元拿了盒活血祛瘀膏,半跪着替他揉捏手腕。
“嘶……”霍洄霄个狗东西捏他用了蛮力,不过几天工夫,那腕上红痕便转为了淤青,袖口稍稍摩擦,疼得蹙眉。
福元放轻了些力度,嘴上不忿,“那北境王世子爷也太猖狂了些,圣上好心送他回府,他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此等丢脸之事沈弱流自是没跟他细说,可福元哪里猜不到。
药膏涂在腕上冰凉凉的,疼痛减缓,沈弱流才舒展眉头。
大逆不道?他霍洄霄大逆不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药膏涂完,沈弱流活动了下手腕,疼得倒抽凉气,腕上一圈淤指痕,若再用力,这只手只怕要废了。
把这么发起疯来乱咬人的疯狗拘在身边,究竟是对是错,沈弱流盯着手腕,想起霍洄霄最后撂下的那句狠话,心中怅然……
胜春走进福宁殿,半晌圣上也没抬首,垂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只得揖了一揖,
“圣上。”
沈弱流回神,将袖子放下盖住手腕,抬眼,“查到了?”
“是。”胜春答道:“臣探查得知,圣上所中之毒名为‘**一刻’……”他扫了眼,见圣上面色并无变化才继续,
“当日李太医所言不错,‘**一刻’若说是毒,不如说是药更为贴切。臣探查,此物出自八大胡同,小小一包价值千金,不仅价格昂贵,数量也极其稀少,只有少数巨贾贵人能买到……”
“购买此药的路径极其隐蔽,臣无能,并未查到。”胜春跪下叩首,不敢抬头直视沈弱流。
**一刻值千金,这药名字起得暧昧,用途更不堪入耳,据那线人所言,此药无色无味,却只需一丁点,便能让一个贞洁烈女,七尺男儿乖乖躺下,凭君摆布。
且留不下任何证据。
恐污圣耳,胜春已是将细节隐晦了大半。
沈弱流的表情还是出现了一丝龟裂,“这种脏东西……”
严况竟给他下这种脏东西,是想叫他为人笑柄,身败名裂?沈弱流顿时觉得蹊跷,却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朕知道了,这事关系八大胡同,让折花楼的人查更为稳妥,你不必再管,免得打草惊蛇。”忖了片刻,他道。
胜春应了,提到折花楼,他又一揖,“圣上,臣多嘴一句,下四胡同修缮,若是让绪王爷掺和进去,只怕折花楼也不好出手。”
折花楼是徐攸手下的一条暗线,只听从徐攸与圣上本人的命令,现如今徐攸不在郢都,只有圣上亲自出面才能催动折花楼。
当胜春禀报有人在八大胡同见过严瑞,沈弱流便借故探望大长公主将此事交给折花楼查。
可绪王乐意给沈弱流添堵,也要掺和一脚。
沈弱流亦是头疼,按按眉心,
“阏河水涨,冲了下四胡同,这几日朝中因修缮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朕也十分头疼。”
修缮这事理应交由工部的,可工部尚书是绪王党羽,折花楼要在他眼皮子下找个人,一是会暴露,二是难保不被绪王知晓和稀泥。考虑到这层,沈弱流便把此事暂且压下。
压了几日反倒叫绪王起了疑,折子雪花片子似的往上递,催促这事。
他一时进退两难。
胜春默了默,道:“圣上,臣倒觉有一人可担此事。”
“谁?”
胜春一笑,拱手,“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
殿前司本就有司郢都宿卫,街道安防之值,副使聂小琪又是沈青霁的侄儿,他无可指摘。
于沈弱流,霍洄霄在他与绪王间两不沾,比起工部,殿前司确实更合适。
沈弱流垂眸盯着手腕上淤青指痕,举棋不定。
霍洄霄,那可是条疯狗呐。
……
连着告假七日,朝中参霍洄霄的折子堆满御案,沈弱流焦头烂额,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其压下。
戏唱完了,恶心人的目的达到,霍洄霄再无原由告假,竟也跟着郢都众官员卯正起,辰时退,早朝议事。
夜色尚未散尽,豆青色的天空缀着几丝霞光,重檐庑殿顶上晨鸟啁啾,太和殿外,一干下早朝的官员三两结伴沿着汉白玉阶往天阙门外行去。
八大胡同修缮之事,早朝间不出所料地又被拿出来掰扯,圣上一反常态,竟将这差事指给了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
那位世子爷臭名昭著,众人都觉不靠谱,然当其面,却不敢直说什么,吵了半晌也没吵出个结果,绪王爷不发话,圣上力争,最终还是将这事交给了殿前司主理,郢都府衙门督管。
湿润的风吹得霍洄霄玄色袖幅翻飞,对于此事,他竟有些吃不准沈弱流的心思。
是没听懂他那天的话呢,还是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
天阙门外向西两条胡同便是殿前司衙门,身为二品大员的殿前司指挥使自是不必每日应卯,这地儿还是头一回来。
正值禁中两班守卫换防应卯,来往进进出出。霍洄霄将跨步进门,便有一人迎了上来,
“小人殿前司衙门秉笔赵寅见过殿帅,殿帅今日怎么得空来?”
殿前司指挥,统禁军五万,故称殿帅。
霍洄霄睨了他一眼,反问,“怎么?我不能来?”
两人边往衙门正堂走,赵寅额上起了密密匝匝一圈冷汗,“殿帅哪里的话,小人只是觉得两班换防又是点卯的时辰,堂中不免纷乱,怕有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您……”他支支吾吾道:
“殿帅将下早朝,怕是还没用膳吧,小人叫人备些茶点,殿帅不如先到偏堂小坐吃盏热茶……待点卯完毕了小人再将案牍文书一并呈上供您查看。”
霍洄霄顿步,一双眼盯得赵寅心头发毛,不住地抬袖揩汗,小心翼翼地询问,“殿帅意下如何?”
霍洄霄笑了一声,径直进了正堂,拉开张椅子大剌剌地坐下,
“既是点卯,本官也一并听听,好认个人。”案上一本名册,所载皆是殿前司在堂辅官,霍洄霄拿起来略翻了翻,“啪”地一声丢给赵寅,笑得阴风阵阵,
“赵大人还愣着做什么……开始吧。”
“哎,哎……”赵寅两股颤颤,边擦额上汗水,边拿起了那本名册,翻开一个个名字点下去。
霍洄霄单手撑着下巴双眸蕴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不多时,赵寅点完名,额上冷汗越冒越多,他小心翼翼地将名册奉上,“……殿帅,小人、小人点完了。”
指尖停顿,霍洄霄并不翻看,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冷冷的,
“殿前司记录在册官员五十人,而在堂者不足一半……怎么?圣上可有懿旨免去每日应卯,我竟不知?!”
久闻这位世子爷纨绔无状,不堪大任,即便圣上擢他为殿前司指挥使,堂下官员也无一人将其放在眼里,所以行状懒散,而此刻,在那双浅眸的注视下,众人只觉遍体生寒,冻人彻骨,竟无一人敢抬头与之对视。
寂静得几乎落针可闻,霍洄霄目光落至赵寅,缓缓开口,“赵大人每月例银几何?”
赵寅不知他这是何意,“回殿帅,小人一月二十两月例。”
“一月二十两,”霍洄霄站起身,手中拿着名册翻看,“殿前司堂官五十人,便是一千两,”
他眼神扫过众人,将手中名册“啪”地一摔,冷声道:“朝廷每月花费一千两供养尔等,是叫你们来吃空饷的么?!”
众人心中一凛,赵寅脊背霎时起了冷汗,霍洄霄眼神睨向他,
“赵大人你身为殿前司秉笔,说说按照律例本官该怎么处置这些人呐?”
赵寅浑身一激灵,硬着头皮答话,“回、回殿帅,照朝律三日不应卯者,月例削减一半。”
知他这是新官上任,要杀鸡立威,若只是扣除月例倒也不打紧,对能在殿前司任职的那些堂官来说,这二十两确实算不得什么,赵寅不禁松了口气。
霍洄霄坐下了,双眼乜斜,“十两银子只怕对诸位来说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罢?”显然是不满意这么个处置法。
赵寅只得又硬着头皮开口,“依殿帅之意,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霍洄霄笑了声,“今日既不来,那明日,后日……以后都不必来了!”他双腿交叠,仰靠着椅子背,冷声道:“即刻将这些人从殿前司除名,此事不必上报,若谁有异,叫他来我跟前辩驳!”
登时,赵寅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殿帅,这、这只怕不妥呐!”
殿前司堂官大都是贵胄世宦,又与绪王爷和圣上明里暗里诸多牵扯,将其全部撤职,闹到这二位面前,如何好交差?
霍洄霄目光一扫,“怎么?赵大人有异议?”
赵寅遍体生寒,脖颈凉飕飕的,忙不迭道:“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大刀阔斧一番,堂中人人犯怵,无人再敢出言找不痛快,霍洄霄叫人散了,自己懒懒散散坐着看了几本文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了午时才慢悠悠出了殿前司衙门。
殿前司大门一人候着,见了他,忙迎上去,高声笑道:“恭喜世子爷!”
霍洄霄瞅了一眼,“宇文二公子怎么在这?等我呢?”
宇文澜笑笑,“早间去你府上,说在殿前司衙门,我便赶过来了……”他目光扫了眼殿前司堂内,“如今该称你一声殿帅了。”
二人关系也算不得熟稔,宇文澜大清早地往跟前凑,还追到殿前司衙门来专程等着,霍洄霄心里大概有个影儿,不动声色道:
“二公子找我有事?”
宇文澜脸上笑意不减,“上回世子爷没尽兴,晚上苏兄在府上设宴专程请你,世子爷赏脸?”
霍洄霄不置可否,上回卢巍做东在他跟前碰了一鼻子灰,再拉不下这个脸……苏学澜么,成日跟着卢巍混,不知是何目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宇文澜以为他是为上次那几个小唱置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世子爷放心,此回没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就我咱们几个喝些酒,聊聊天。”
霍洄霄回神,笑了声,“这是哪儿的话,三位抬爱,我岂有不应之理。”
他倒是好奇这些人三番五次凑着脸往上贴,究竟打得什么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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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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