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哪里还能听到她在说什么,匆匆上前两步,想要将舍利捧在手心,又怕自己对佛不敬,连忙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姜沅会意,将手中锦盒放在桌面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却没有再伸手,反而高声道:“来人!打水来!本官要焚香净手!”
见他态度如此郑重,姜沅却松了口气。
不怕他反应大,就怕他没反应。
他眼放精光,心中激动难以自抑,在原地走了两圈,才突然意识到送舍利的人还在旁边看着呢。
李望连忙正了正神色,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般赞了声:“不错。”
姜沅并没有拆穿他,而是笑道:“太守大人满意,便不枉费我三舅舅派人寻觅许久,才得了这么一颗舍利子。”
听她提起殷诲之,李望才想起对方上门拜访是来求饶的。
送礼是一回事,求饶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下李望心中欣喜压下几分,重新坐回桌案旁:“哦?”
有眼力见的下人立马重新将撒出来的茶盏撤下去,又重新上了一盏茶。
不过这次在李望的示意下,也给姜沅奉了一盏。
他扬扬下巴,面上带着久居官位的倨傲:“坐下说吧。”
姜沅也不客气,朝他拱拱手,在他左手边坐下。
“太守有所不知,我有一位兄长恰巧在南都游学,接到消息后在南都寻遍亲友,不仅耗费重金,更是拖了无数人情,才从一座古刹寻得了这颗舍利。”
“只可惜那位住持是真正的活佛,不在乎虚名,见我兄长虔诚,才舍了这颗舍利。”
对不起了,从未见过面的便宜表哥,今日就借你的名头一用。
李望只是左丘郡的太守,左丘郡虽然属闵州管辖,但境内不知有多少郡县,他能在这等小地方作威作福,拿到外面去却是不够看的。
果不其然,他一听这颗舍利子是来自南都,当下便不再追问了,眼中欣喜更甚。
李望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勉强压下心头喜意,这才道:“原来如此,你们倒是十分有诚意。”
他自然看得出这颗舍利子价值不菲。
宁朝佛道盛行,别说是他了,就算是闵州刺史拥有一颗舍利,也会办宴席请人来观赏,更别说他一介小小太守。
殷诲之一个商人,虽然此时还没有“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但身上没有权势,能寻到如此成色的舍利子,不仅要耗费不菲的金钱,还要托无数人脉,以及一定的运气成分,才能寻到这颗舍利。
由此可见对方求和的诚意之大。
李望之所以攻打青龙寨,也不过是想在自己的政绩上再添一笔,只是后面久攻不下,难免打出几分真火,这才造成了如此局面。
但毕竟挨打的是青龙寨,折损的又不是他手底下的人,对方若是放低姿态有意求和,他也不会死咬着不放。
李望轻咳一声,脸上神情有些为难:“非是我有心为难殷家老三,只是律令向来如此,本官也没办法。”
什么狗屁律令,如今恰逢乱世,法律已经起不到多大作用,龙椅上那个老东西又毫无作为,律令如何,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姜沅看出对方在拿乔,眼神冷了几分,面上却堆满了笑意:“太守大人说笑了,整个左丘郡谁人不知您体恤百姓?青龙寨虽自成一寨,却与那些打家劫舍的匪寇不同。官为父母,民为子女,大人您爱民如子,如今子女有难,做父母的难道忍心不为其周旋?”
“哈哈哈哈!”李望果然大喜,“好一个‘官为父母,民为子女’,你可比你那些舅舅们聪明多了!难怪如今青龙寨是你当家!”
姜沅面上露出几分赧然之色:“太守大人谬赞。”
李望却是脸色一变,眼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但若只是如此,还不够本官放你们一马。”
姜云知道前面那些说的都是屁话,如今才算是真正的利益交换。
那颗舍利子不过是见他的敲门砖,真想让对方不难为自己,还得看接下来的表现。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心中装模作样感叹了一番,面上却不徐不疾道:“太守大人,放青龙寨一马,亦是在放您自己一马啊!”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威胁,连旁边的赵泉都变了脸色,李望却并没有发怒,而是深深望了她一眼:“说来听听。”
姜沅道:“青龙寨在您辖下,从不欺凌乡里,反而接济流民,说出去便是您御下有方,使得整个左丘郡民风淳朴。”
“青龙寨在左丘郡扎根几十余载,人品如何,您是清楚的,此次同您交手,也不过是迫不得已自保——当然,草民并没有怨恨大人的意思——与其让流民四散在城内,不如聚集在青龙寨。如此不仅能统一管理,还能减少流民骚扰本地居民的烦恼,何乐而不为呢?”
“大人您攻打青龙寨,不过是担心青龙寨失了本心,如其他寨子一样,壮大起来便胡作非为。如今青龙寨在我手中,几位舅舅无心管理,祖父也上了年纪,我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况且有赵泉兄弟在,他能替您盯着寨子,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闻言李望没说话,赵泉却神色大变,当即就要反驳。
他投身青龙寨,早已下定决心,若是真如姜沅所说身在青龙寨却替李望传递消息,那他成什么人了?
他赵泉虽然对太守心怀愧疚,却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既然答应了姜沅,就绝不会做出一人侍二主的事!
如此作态,非英雄也!
姜沅单知道此人耿直,没想到这时候他会跳出来反驳,额角青筋一跳,连忙起身,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侧身挡住他:“太守大人!沅字字句句皆肺腑之言,还请大人明鉴!”
她这一动作不算突兀,李望并没有发现她的心思,而是捻着胡须沉吟。
见他沉浸在思索中,姜沅这才有空给赵泉使了个眼色,叫他少安毋躁。
赵泉这才回过神,察觉自己冲动了,往后挪了挪,有些讪讪。
她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也点明了李望的心思。
他攻打青龙寨,一是为了政绩,二是不能眼看着青龙寨做大,三是觉得拂了自己的面子。
如今青龙寨给足了他台阶,他也没必要抓住不放。
况且他对这颗舍利子实在动心……
李望没有昧下舍利子转头继续对付殷诲之的想法,这时候还没发生类似白衣渡江的事,大多数人还是以诚信为重,人品值得保障的。
——所谓白衣渡江,就是三国时吕蒙将手下扮作普通商贾,沿着长江向江陵进发,背刺刘备,斩杀关羽。计的确是奇计,但东吴却因此被称作“江东鼠辈”,还开创了背叛盟友并杀害同盟主将的先例。
也是自此开始,商人的地位一落千丈。
原因无他,商人的到来可以保证基础民生,他们在各个势力之间行走,算是战争的规则之一。
宁朝如今的局势虽然不甚明朗,但无论是朝廷还是神龙教,都不会约束商人往来,商人在各个地方几乎都是“畅行无阻”。
尽管都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但古人重视名誉胜过性命,不会轻易做出有违道义之事,特别是这些当官的,尤为爱惜羽毛。
姜沅自然清楚这点,这才敢大胆来太守府谈判。
——况且李望要是有吕蒙的魄力,就不会还只是小小太守了。
空气中一时静默。
李望半晌才开口:“青龙寨当真别无二心?”
无怪乎他犹豫,要是他放任青龙寨壮大,对方转头就扯大旗造反,他的官途只怕也到头了。
姜沅一脸郑重:“沅只想接济百姓,好叫世间少有苦难,哪敢有半分异心?”
“大人若是肯信沅,青龙寨必为大人手中利刃,为大人打下累累功绩!”
嘻嘻,要是被刀反噬,就只能怪你太菜,把握不住啊。
李望浑身一震,惊愕看向她:“少寨主当真有如此魄力?”
要是青龙寨归入他手中,不仅赵泉又回到自己麾下,还平白多出一份助力,这如何不叫他心动?
对方的实力他也见识到了,为敌时自然忌惮,但若是刀柄在自己手中……他只恨这把刀还不够快!
这可是没编辑在册的、属于他的民间势力啊!
李望半点也没怀疑姜沅的心思。
毕竟青龙寨刚斥巨资请来一颗舍利子讨他欢心,就为了驴他,怎么看都得不偿失吧?
他自然而然将此当作对方投诚的信物了。
姜沅见他还存有疑虑,当即抱拳,目光诚恳,弯腰一拜:“沅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哎呀呀,借来用用,奉先不会介意的。
这个时代,义父如同亲父,李望直直望过去,恰巧望进姜沅诚意满满的双眸,眼前的少女目光澄澈,意气风发,直叫人觉得生出怀疑的心思也是一种罪过。
有女如此,只怕别人羡慕也要羡慕死。
他却不知因为姜沅所作所为,她的生父在洛都气得差点心梗。
李望心中感动,连忙将她扶起:“吾儿不必多礼!从此以后便是一家人,我带你去见见你义母!”
姜沅双目含泪,满是孺慕,哽咽着开口:“多谢义父!”
整个场面瞬间父慈女孝起来。
看得赵泉一脸纠结。
姜沅的所作所为,怎么这么像当初劝降他的时候呢?
他不会上了贼船吧?
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那边姜沅已经同李望打得火热,一口一个“义父”。
这下不仅殷诲之的事解决了,青龙寨还多了一个靠山。
因为这一遭变故,李望留姜沅用了午饭,还给她介绍了一番家中亲眷,算是彻底认下了这位“义女”。
姜沅出太守府的时候赵泉还觉得自己有点飘。
站在客栈外的长街上,他牵着马,半天才回过神,神色复杂地看向对方:“少寨主,如今咱们和李大人,也算是自己人了?”
姜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突然问:“银川啊,你父母皆是大夫,你会养猪吗?”
赵泉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十分摸不着头脑:“啊?”
刚刚还在说李大人,怎么突然扯到养猪上来了?
姜沅神色淡淡,目视远方:“回去养一头猪吧,等猪养肥,今年过年就能宰来吃了。”
赵泉挠挠头,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点头应下:“……好。”
——回青龙寨之后他当真抱了一头猪崽子来养,姜沅只能感叹一声他果真十分耿直呢。
姜沅:你可曾听说过董卓此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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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公若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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