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垂下眼睑,漫不经心拨弄着侍女奉上的茶碗,语调沉稳:“义父不必多心,孩儿只是偶然发现一张酿酒的方子,又得了几坛好酒,因而想赠给抚远军。”
“听闻军中诸位将军都是好酒之人,沅投其所好,也能替兄长铺铺路。”
“当然,孩儿也有几分私心。若是将军们不嫌弃孩儿的酒水粗陋,还请义父帮忙撮合,沅愿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长期供应酒水。”
她这一步走得极为大胆,抛开李望义女的身份不谈,她姜沅不过是乡野里一草民,哪里有资格向抚远军开口谈合作?
但两成的价格已经不低了。
特别是如今的酿酒方法并不简单,仅仅成本就要占一大半,况且越好的酒成本越高。
姜沅说低于市价两成,这两成不是替朝廷省的,而是替办事之人省的。
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就这么多,大家谁不想捞一笔呢?既然有不那么容易被发现的捞钱方法,傻子才会拒绝。
由李望牵线,她卖个人情,大家都能尝到甜头,何乐而不为呢?
姜沅得到了一条挣钱的路子,李望拉近了和抚远军的关系,抚远军那边也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费用,百利而无一害。
李望却不以为然,他还以为对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想找一条路挣钱,不由有些失望。
他兴致缺缺:“仅是此等小事?”
姜沅点点头:“还请义父费心,此事不仅关乎青龙寨生计,也能叫兄长在军中积累人脉。”
毕竟她姜沅,名义上还是李宣的义妹呢。
李望瞥了她一眼,只觉得她实在天真:“仅凭一坛酒?”
姜沅成竹在胸:“仅凭一坛酒。”
“孩儿此次前来特意带了两坛好酒,其中一坛是孩儿孝敬义父的,义父尝过就知道,孩儿所言非虚。”
为了增加筹码,她特意将自己准备好的治疗疟疾的药方奉上:“况且,孩儿还特意为义父送来了政绩。”
李望眉头一跳,眼中多了几分欣喜,态度好了几分:“辛苦吾儿筹谋,此事上报,为父又多了一项功绩。”
姜沅笑得一派纯良:“义父的地位水涨船高,孩儿才能在天奉县立足,这都是孩儿应该做的。”
两人相视一笑,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只有自己明白了。
“既是你的一番心意,为父就笑纳了。至于这桩生意——”
“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这事他还要考虑考虑。
毕竟抚远军也不是谁都能拉拢的。
目的已经达成,见他无意再多说,姜沅拱手行礼,起身告退:“那孩儿就不打扰义父了。”
待她行至门口,李望忽然出声:“你母亲真心待你,你莫要叫她失望。”
他明白姜沅多少有些自己的心思,但是对方尚且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切便都不重要。
仅有一点,他不会让姜沅伤陆鸢的心。
哪怕装,也要装出一副母慈女孝的模样。
姜沅出门的动作一顿,微微颔首:“义父放心,孩儿感念母亲舐犊情深,哪里敢叫她伤心?”
……
…………
白玉的酒壶中盛满琥珀色的液体,玉盘上摆着两只酒杯,烛火明灭,李望坐在自己院子的小书房中,脸色看不分明。
这处书房不如接待姜沅那处的书房大,却仅容他的心腹出入。
张合坐在他下首,手中羽扇轻挥,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言语间多了几分笑意:“太守唤我来,便是为了品尝美酒?”
李望长叹一声,眉宇间蒙了一层淡淡的愁色:“拢之啊,宣儿投身抚远军一事,我心中总没有底,姜沅要同抚远军做生意,我该不该答应?”
张合挥舞羽扇的手一顿,摇摇头没有说话,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烈酒入喉,一路烫到肺腑,如同沙漠中皱起的疾风,带着滚烫的黄沙席卷而过,直教人沉醉于激昂与振奋中。
他咂咂嘴,品尝着辣意后带着粮食回甘的的醇厚味道,有些惊奇:“姜氏女有点本事,如此美酒也能研究出来,是个人才。”
李望见他沉迷饮酒,有些无奈:“拢之,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我的担忧呢?”
张合哈哈一笑,主动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宽慰道:“太守不必忧心,抚远军上下,自张正宪始,就没有不爱酒的,若是姜氏女当真能长期供应此等好酒,公子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有道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这酒之于嗜酒之人,也正如明主遇良才。
李望并不怎么爱喝酒,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好奇了。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心蹙起,摇了摇头,又将酒杯放下:“好酒是好酒,只可惜我不好此道。”
得了张合的肯定,李望心中踏实了许多,见对方一杯接着一杯的模样,有些好笑:“你先前还不看好姜沅,如今怎么不说她的不是了?”
张合眯着眼,嘿嘿一笑:“此一时彼一时,能酿出此等好酒的人,能是什么坏人?”
“况且太守心中有数,此人带来的利益不小,青龙寨又掀不起什么波浪,获利足以盖过风险。”
“等那些品质中等的纸张送到洛都和南都的小京城,太守势必会有一大笔进项。”
他喝着酒,只捡好的说,心中却在猜测姜沅卖酒背后的真实目的。
只是此时还没有头绪,不好说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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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清晨,姜沅踏进陆鸢的院落,她已经起了,手捧竹简,倚在窗边翻看。
侍女通报之后她放下书,看向等在院子门口的姜沅,眉眼带了温和的笑意:“阿沅来了。”
今日的陆鸢穿了条碧色云纹的对襟长裙,一头乌发挽在头顶,一举一动都透着端庄娴雅,眸底带着沉静,看向姜沅的目光满是慈爱与不舍。
想必也是听闻了她今日就要离开的消息。
姜沅来太守府,总是住不长久的。
一想到自己离开之后对方又会孤零零一人待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她眸光微动,霎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在陆鸢疑惑的目光中,姜沅带着神秘的微笑上前,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屋子的侍女们,轻声道:“义母想不想出去走走?”
陆鸢怔愣住,她的确已经很久没出去过了。
但是——
她蹙起眉头,有些犹豫:“我并不爱外出走动,这城里来来去去风景都差不多。阿沅是有什么东西需要置办吗?我让下人随你一道出去。”
姜沅摇摇头,正如陆鸢所说,城里的风景来来去都一样,她想带陆鸢出去散散心,怎么会只在城里逛逛呢?
她道:“义母久居深宅,想必甚少见识乡野风景。你想去青龙寨看看吗?”
如今寨子被她经营得还算不错,虽然缺衣少食,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有一种城里没有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之景。
陆鸢性子随和,又并非爱慕名利之人,其言辞间对百姓颇为关心,姜沅猜她会喜欢这种风景。
果不其然,陆鸢眼睛一亮,颇有兴致:“也好,我已经许久未见乡野风情了。”
听她的意思,以前分明见过这些场景。
这下轮到姜沅惊讶了:“义母原来也去过这些地方?”
按照她对那些高官贵族的理解,王侯将相家的女儿是绝不会出现在乡野的。
端看她还没穿过来之前原身那些记忆,千金小姐们只会出现在高雅的聚会上,连城也甚少出。
陆鸢抿唇一笑:“阿沅不知,你义母我曾经也有济世救人的幼稚想法呢。”
她年轻的时候性格颇为不羁,家中只有她一位女儿,父母也的纵容着,允许她看那些“杂书”,她经常换一身粗布衣衫溜出去替人诊脉,三教九流的人也都结识了些。
只是后来家中遭逢变故,世叔将李望介绍给父亲,因为一些事,她和李望结为夫妻,从此就被拘在后院,也没了出门的心思。
陈年旧事说出来只会让人唏嘘,陆鸢向来不喜欢说这些,如今谈起,也只是略过不提。
她不愿说,江源自然也不会多问,只拍手笑道:“那岂不正好,义母随我一同回去,正好重温年轻时的惬意。”
说着就要叫人准备马车。
陆鸢还是有些迟疑:“我已经许久未出门……”
在一个空间里待惯了,哪怕心中再想打破桎梏,始终有些胆怯在。
姜沅循循善诱,笑得像是拐卖小红帽的狼外婆,语气里充满了蛊惑:“人生不过七十,义母已经过了快一半,剩下三四十年,又要除去一半的黑夜、吃饭饮茶、沐浴更衣,剩下的时间少之又少,难道还要因为犹豫,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吗?”
“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若是连真正想做的事都不能做,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鸢被她说得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
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复杂,回想自己的前半生,除却少时家中给予的温情,嫁人之后活得像个只会读书的活死人,整日抱着以往的回忆过日子。
嫁给李望本非她所愿,外人只道李望对她如何如何迁就,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如今被姜沅一劝,她竟也生出了想为自己活一回的心思。
陆鸢眼神坚定起来,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带眼角的细纹都年轻了许多。
她直直望进姜沅眼底,点头道:“好,我随你一同去青龙寨。”
……
…………
马车一路驶离太守府,直到只剩下遥远的影子,门房才战战兢兢行了一礼:“大人……”
李望深深叹了口气,挥了挥衣袖:“罢了,派人跟着夫人,别被她们发现。”
他望着陆鸢离去的方向,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陆鸢与他夫妻二十载,一直是不开新的,后来诞下李宣,她对李宣的态度也不是很亲近,他知道对方是在怨自己,但他什么都做了,可陆鸢对他依旧冷淡。
日子久了,李望也就不强求,只希望与她相敬如宾一辈子过下去。
后来姜沅来了,竟能哄得陆鸢开心,李望也不介意这位便宜女儿的小心思,就当是养了只逗趣的鸟儿。
他知道陆鸢心思一直不在内院,对姜沅撺掇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希望陆鸢这次去青龙寨回来之后,能彻底明白阶级的差距。
那群草民的苦日子,哪里是从小金尊玉贵养着的她能承受的?
以往小打小闹有陆家人撑腰,如今陆家人的坟头草都比人高了,除了他,又有谁能给陆鸢这么好的生活?
李望眼神幽深,心中思绪百转,终究还是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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