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娘最先注意到了殷燮,神情一变,正要上去打招呼,却见殷燮朝她隐晦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
钱三娘动作一顿,又默默退了回去。
她和陆鸢一前一后,陆鸢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也只当殷燮是个有几分气度的普通老人。
陆鸢来青龙寨的时候是见过殷家人的,但殷燮自从放权以后就时常外出闲逛,他又不喜欢有人跟着,是以连殷家人也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从未见过殷燮的陆鸢自然不知,眼前的老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青龙寨寨主。
——正如不会有人在街上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就以为是国家领导人一样,陆鸢也没有往那方面想。
见对方在茶缸旁边休息,她也走了上去,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殷燮看了她一眼,手中动作不停,目光却落在远处正在插秧的人身上,眯起眼睛笑道:“看姑娘面生,是才来寨子的吧?”
陆鸢一怔,虽然她本就有意打探情况,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搭话。她微笑着点点头:“老人家记性真好。”
殷燮抬手指了指前方的田地,几乎都是中年人在劳作,几个孩子跟在旁边打下手,帮忙递一下秧苗什么的。
“咱们村子怎么样?”
陆鸢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在田间劳作的男男女女们都穿着普通百姓常穿的粗布衣衫,赤脚踩在田地里,不少人额头上都是泥点子。
那些孩子们身上的泥更多,年纪大些的孩子负责插秧,或是把岸上的秧苗递给大人们,小一些的则是赤着脚在田埂上跑来跑去,为大人们递水。
竹筒两端套着绳索,往背上一背就是一个简易的水壶,孩子们脸上挂着笑,并不觉得干农活有什么辛苦。
可他们分明是在该上学的年纪。
就连陆鸢也不得不承认,青龙寨的百姓们状态要比外面的人好许多。
她虽然不常出门,但来的时候乘坐马车,透过帘子还是能看到街上行人的状态。
那些行走在县城街上的人或是摊贩老板,或是做工的苦力,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愁色。
他们愁的不是别的,而是隔壁州府抚远军和神龙教打得火热,不知什么时候战火就会蔓延到闵州。
可青龙寨不一样。
青龙寨的地理位置本就离县城较远,又是在山林之中,神龙教占领闵州只会先着手繁华的郡县,除非一统天下,否则绝对不会注意到犄角旮旯的小村庄。
青龙寨的所有人只需要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出现什么变故,头顶上的天子是谁,与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虽然村子天灾**不断,但姜沅的处理手段十分靠谱,如何为百姓们劳心劳力大家都看在眼里。
天塌下来有姜沅顶着,百姓们自然安居乐业。
虽然现在的条件还有些艰苦,但大家都相信,未来的日子一定比现在好过。
生活有了盼头,精神面貌自然不一样。
陆鸢所见到的就是充满生机的百姓们,心头一时感慨万千。
“青龙寨的人,和我在外面见到的,似乎很不一样。”
她下意识喃喃道。
“这里充满生机……我很喜欢。”
殷燮闻言脸上的笑意加深,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就说当初没有看错人,他的外孙女不愧流着殷家的血,值得托付重任!
原本他以为年前那沉重的一战青龙寨会元气大伤,如今虽然人口减少了许多,但精气神却大不相同。
姜沅坐镇,无论是发明的水车还是对疟疾的处理方法,都让殷燮拍手叫好,特别是为青龙寨增了许多进项,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老爷子平时虽然不管事,但门儿清着呢。
一老一少就这么坐在旁边聊了起来,陆鸢的年纪虽然不小,但在殷燮面前还是个孩子,两人竟意外地能聊到一起去。
眼看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戴着头巾的妇人挑着箩来到田埂上,开始招呼起众人:“大家歇一歇,今儿吃的是白菜馍馍,吃完了再干也不迟!”
已经接近夏季,太阳有些大,一位戴着草帽的老伯从田里出来,从妇人手中接过几个馍馍,就往殷燮的方向走。
看到坐在殷燮旁边的陆鸢,他并没有感到惊奇,只是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将手中的馍馍递给殷燮,笑道:“老爷子,怎么样?许久没下过地,手生疏了吧?”
殷燮哈哈大笑,从他手中接过馍馍,语气有些唏嘘:“的确生疏了。如今闲得没事干,正好多下下地。”
说着分了一个馍馍给陆鸢,宽慰道:“姑娘也别嫌弃咱们的吃食简陋,这已经算是顶好的了。”
许多人还没有白菜馍馍吃呢。
陆鸢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双手接过来,道了声谢:“多谢老人家,不嫌弃的。”
那位老伯从旁边拿过小马扎,又拿干净的碗在茶缸里舀了一碗茶,才在殷燮旁边坐下来边喝茶边啃馍馍。
瞧陆鸢衣着不凡,他有些好奇:“这位就是少寨主带回来的贵客吧?”
马车回青龙寨的时候要经过村子,虽然不会进村,但不少人光看马车的华丽程度,就知道其中坐着大人物。
加上陆鸢的衣着实在不像他们这些小地方的,老伯稍加思索就知道她身份不凡。
陆鸢倒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就觉得土里刨食的人低人一等,态度依然和煦:“不算是贵客,只是同阿沅来寨子里见见世面。”
老伯摇摇头,自嘲一笑:“见世面要到大州府去,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能见什么世面?”
陆鸢咬了一口手中的馍馍,仔细体会粗糙的口感,勾了勾唇:“香车华服是世面,山野风情自然也是世面。”
世面是什么?不就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世界的另一面吗?
此话一出,殷燮对她倒有些刮目相看。
在田里插秧的孩子们也领了馍馍,落后老伯几步凑上来,依次取了瓷碗,从茶缸里舀了茶水,又三三两两聚在旁边,边聊天边吃了起来。
陆鸢将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脸上表情却若有所思。
虽然她对李宣感情复杂,但李宣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在学骑射和诗书礼仪了,并且文章也写得不错。
本来是该在上学堂的年纪,这些孩子却早早承担了家里的农活。
殷燮没有错过她脸上的复杂,经过岁月沉淀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笑意:“姑娘在看什么?”
陆鸢收回目光,老老实实道:“他们没有上学堂吗?”
殷燮没有说话,旁边的老伯却率先开口:“咱们村子里没有夫子,外面的人又嫌弃咱们穷,哪里会来授课?”
“况且咱们将将能养活自己,也没有钱交束脩,饿不死就行啦。”
老伯当然知道读书的好处,看寨主和几位公子、小姐,还有少寨主,哪个不是读过书的?
就连在农业部任职的李家两姐妹,也识得些字。
可是穷苦百姓连温饱都无法顾及,有哪里有多余的银子请先生?
况且一人上学,家里就少一份劳动力,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孩子的力气虽然比不上青壮年,但也能顶半个大人了。
陆鸢一时没转过弯,如今被提醒,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只是眉头越皱越紧。
她不期然想起自己同姜沅聊天时对方说过的话。
姜沅说:“百姓的思想受到了禁锢,即使在战火纷飞的如今,仍然有很多陋习、恶俗蚕食着百姓的生命。”
姜沅说:“如果不学习,怎么能进步?百姓们不识字,便是将自救的方法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姜沅说:“人人都知道读书好,但底层人民是没有进步的机会的,因为知识产权被阶级所掌控,他们希望百姓愚昧、天真,才能进一步控制他们的思想。可百姓们是人,不是任人驱使的牛马。只有明白道理,他们才能不被压迫。”
这些话倘若换个人来听只会觉得十分可怕,教授愚民们知识,就像主动扔给他们弓箭,教他们反抗自己,没有一个当权者愿意干这样的蠢事。
但陆鸢心里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自己所在阶级的不同,她背叛了自己的阶级,竟然想点燃被压迫者反抗思想的火种。
或许这样的想法会被人嗤笑天真,会被人视为疯子,可陆鸢却明白自己走在怎样一条道路上。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倾囊相授——在无法得到任何好处的情况下。
陆鸢心里像是点燃了一团火,连血液都沸腾起来。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正如姜沅所说,那些知识被阶级牢牢把握住,只有世家子弟才有读书的权利。
如今这样高贵的权利将平等地赋予每一个人,她的决定,打破了世家贵族对知识的垄断。
倘若有一天她的所作所为被人知晓,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世家贵族不会容许她这样一个叛徒存在,就连李望也保不住她。
因为李望也是他们的一员。
年轻时的陆鸢医治普通人的躯体,中年的陆鸢却想医治普通人的灵魂。
同时她也隐隐意识到姜沅和李望制造纸张是为了什么——纸的贵重正是因为它难得,但如果有一天铺天盖地都是纸呢?
是不是就连普通人也买得起?
当所有的知识都能印在纸上,是不是意味着知识也不再昂贵?
一瞬间福至心灵,陆鸢只觉得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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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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