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气不是很热，在学堂中的大部分都是孩子，只有零星几个格外想学习的大人坐在学堂后面的角落里，在一群小萝卜头中显得格外突兀。
陆鸢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温和地望着规规矩矩坐在书案后的孩子们，这些人有大有小，最小的不过五六岁，最大的十来岁，苗招娣虽然也是个孩子，但十四岁的她已经算是孩子们中最大的了。
“我们昨天教了‘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抱希望，毕竟这些都是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连凤凰是什么都不知道，哪里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呢？
但她本意也只是想和孩子们互动，并非真的想叫孩子们解释。
底下的孩子们果然齐齐摇头：“不知道——”
陆鸢声音更柔和了几分：“这句诗，是说凤凰表示吉祥的叫声，停在高高的山岗上，而山岗上长着一种名叫梧桐的树，这种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生长……”
有稚嫩的童声问：“陆夫子，凤凰是什么啊？”
她旁边的孩子立马开口，得意洋洋道：“你好笨啊，这都不知道！凤凰是天上的神鸟，听说很威风呢！”
提问的孩子涨红了脸：“没人跟我说过，我当然不知道！”
眼看小小矛盾就要升级，陆鸢连忙止住她俩：“好了好了，不知道也无妨，夫子给你们讲讲凤凰的故事好不好？”
原本吵闹的两个孩子立马被吸引了注意力，双眼亮晶晶望过去：“好！”
陆鸢温和了眉眼，声音仿若涓涓溪流，将故事娓娓道来：“凤凰分有雌雄之别，雄为‘凤’，雌为‘凰’，两只鸟合称为凤凰。凤凰是一种十分高傲的神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即便饿死，也不吃竹实之外的东西……”
孩子们对神话故事总是格外关注，陆鸢的声音又格外好听，一时间连苗招娣也被吸引了心神，不由自主开始在脑海里想象凤凰的模样。
“夫子，若是没有竹实凤凰当真会饿死吗？”
苗招娣心中有些疑惑，毕竟她以往的经历只教会她，要在合适的时候低头才能活。
陆鸢微微一笑，目光有些悠远：“凤凰有傲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一个人心中有了坚持，便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风霜刀剑也不能逼他变节……”
学堂中的氛围一片良好，孩子们懵懵懂懂的从故事中学到道理，没有一个人说小话，全都聚精会神听着。
直到喧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陆先生！不好了！太守府派人来请您回去！”
来人正是姜沅安排在她身边的女兵——钱三娘。
自从陆鸢开始教书，钱三娘每日早上将她送到学堂，中午来送一次饭，晚上再将人接回去，其余时间可以自行安排。
这种慌慌忙忙跑来打断她上课的行为还是第一次。
钱三娘一路疾驰，额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她顾不得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着学堂的门框大口喘息着：“陆先生！快！李太守派来的人已经到了青龙寨，先生快回去沐浴更衣！”
她深知陆鸢偷偷教她们读书是犯了大忌讳，如今情况危急，要是被人见到陆鸢拿着课本的模样……钱三娘简直不敢细想后果。
陆鸢也明白自己再不回去会出事，可是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她在李村的日子比在府中自由自在，哪怕食物不如太守府精细，可精神上的自由远不是太守府能比得上的。
她有些舍不得这样好的生活方式。
陆鸢都犹豫不决，底下的孩子们听闻此变也是乱作一团，还是苗招娣强作镇定劝道：“夫子快随钱姨离开吧，学堂的事不急于一时，先保住自己要紧！”
陆鸢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感情和理智难以统一。
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夫子，您先走吧，没事的，我们会等您回来。”
如此，陆鸢更是不舍。
她一咬牙，朝钱三娘道：“叫那些人先等一等，就说我出去了，让我给孩子们再上完最后一课！”
钱三娘深深叹了口气：“先生，已经不能再拖了，来的人并非普通家丁，而是李太守的学生、天奉县的县令！”
她在对方来的时候就找了借口，说陆鸢外出踏青未归，这位县令大人还下令叫手中的士兵一同出去寻人，只说事态严重，太守命他们速速请夫人回去。
虽然少寨主拜了太守为义父，与县令也算是师兄妹，但倾覆寨子的仇隔在中间像是一根刺，叫寨子里的人都不待见他。
如今县令也对青龙寨没多少好脸色，肯等一等已经是看在少寨主的面子上了。
实在拖不得。
陆鸢转眼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纵使心中再多不舍，也只能忍痛离开：“既已如此……回去！”
见她终于肯走，钱三娘也松了口气：“先生这边走！”
青龙寨唯一的女先生，如今一走，恐怕无再见之时了。
她明白这个道理，孩子们也明白，一个个眼中都蓄满了泪水，眼巴巴看着陆鸢离开。
相处的日子不过几月，陆鸢却已经赢得了孩子们的敬重。
气氛一时沉闷，苗招娣带着孩子们站在院子里目送陆鸢离去。
学堂并不算大，外面半人高的篱笆圈出一个小院，平时课间休息她们便在院中嬉戏。
苗招娣眼尖，遥遥就看到什么人带着随从正从篱笆另一侧转过来。
她脸色一变，连忙拉住陆鸢的袖子：“夫子！你看那边，是不是县令派来的人？”
陆鸢和钱三娘下意识望过去，为首之人果然是天奉县的县令何中！
如果不是苗招娣，她们一出去恐怕就会和人撞上。
好在何中对李村并不熟悉，没有发现二人，陆鸢当机立断：“咱们从后门走！”
钱三娘点点头，用自己的身形遮住她，一前一后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学堂的篱笆并不高，几乎遮挡不住什么，陆鸢刚离开，何中就注意到了站在院子里的众人。
他侧头和身边的随从说了什么，其中身材瘦高的那位便先一步过来，推开了栅栏门。
他的态度颇为不耐：“学堂中可有夫子？我家大人来了，还不快速速出来拜见！”
苗招娣懒得理他，将小一些的孩子护在身后，原本一同在学堂里听课的两个大人已经悄无声息溜进屋内将桌面上的纸笔藏了起来。
讲台上太引人注目，不好动上面挂着的纸张，但学生们练字的纸却是能收起来的。
等收拾得差不多，两人才揣上纸笔，猫着腰在人群的遮掩下从后门离开。
他们还要去找援兵，最好能请少寨主过来，毕竟何中可不好应付。
但如果只需要将人拦住，孩子们应该不成问题。
不是他们不负责任，实在是要藏好那些纸，还要去找援兵，有些腾不出手来。
察觉两人的意图，苗招娣更是牢牢将背后挡住，余光瞥见两人顺利离开，这才松了口气，而这时何中也正巧来到她面前。
“大人，这丫头死活不开口，犟得很。”
身材瘦高的随从、也就是率先来朝苗招娣说话的那人，向何中拱了拱手，眼中带着明显的厌恶。
这些贱民就是不知好歹！也就是他们大人仁慈，还专门下令说不许伤害村中百姓。
依他看，就该两鞭子下去才会老实！
何中眼神微眯，转头又换上了一副慈祥的笑脸，摆摆手示意随从下去，朝苗招娣温和道：“小姑娘，你们这里是学堂吗？教书先生是谁？”
苗招娣这些日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会错过他眼中的轻蔑，咬紧牙关愣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何中字被举荐为县令以来哪里受过这种冷淡？在他眼里，这些贱民见了他就该老老实实卑躬屈膝，苗招娣不配合的行为落在他眼里就是对他权威的挑衅。
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收敛了笑意，恢复成一贯的居高临下的态度。
见他面无表情，他身旁那个矮胖的随从立马上前一步，恶狠狠道：“我家大人问你话，你是哑巴不成！”
“再不回话，小心老子的刀！”
苗招娣虽然没有上战场，但一年前那些伤员被抬进医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对这位县令大人自然没有好脸色。
她全然不惧地瞪了回去：“这里是青龙寨，我家少寨主是太守大人的义女，轮得到你们来喊打喊杀？”
上节课夫子才讲过故事，说的是借势而行，苗招娣如今算是活学活用。
听她这么说，何中也不免也是侧目：“哦？你这小丫头竟也知道以势压人？”
苗招娣只在心中冷笑，心道这算什么以势压人？以势压人的不是你吗？
仗着自己县令的身份作威作福，既不造福乡里也不维护百姓，当真是狗官！
苗招娣的态度何中看在眼里，却也知道不能当真和青龙寨交恶，不看僧面看佛面，纵使姜沅是个不入流的贱民，可毕竟有着他恩师义女的身份在，不给姜沅面子，就是不给他恩师面子。
见苗招娣不理他，何中压下心头的恼怒，扬了扬下巴：“本官心胸宽广，不与你这小丫头一般见识。说，这处学堂的教书先生是谁？”
倒不是他非要刨根问底，而是现在读过书的人本就不多，大多数都是世家贵族出身，即便没落了也有几分贵族的底蕴在。
分明是贵族，却愿意教这种贱民读书识字，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是谁！
苗招娣哪里敢放人进去？
万一刚才那两人粗心大意，没有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完，暴露了陆夫子的存在怎么办？
非是她不愿意相信他们，这种事还是小心为上比较好。
显然孩子们都是这个想法，将身体当做一堵肉墙，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看他们油盐不进，何中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大胆刁民，真当本官好说话不成！”
“何东何西，还不快把这群刁民拿下！”
他身边的两位随从立马往前一站：“是！大人！”
苗招娣瞳孔骤缩，没想到他竟然说动手就动手，连忙背过身去，妄图用身体挡住靠近的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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