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记得坐在那辆推车里时,他尊贵的臀部被粗粝坚硬的车硌得有多么难受,他也还记得,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那辆只有两个轮子的小车是怎么上上下下颠簸着,把他身上颠出那么多青紫来的。
那些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世家子弟们也是如此认为的,一句一句的“寇兄,你受苦了”情真意切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泪如雨下。
赵太子在一旁听得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刺背,只想要尽快找到了好理由离开这个地方,去和他英明神武还没什么架子的亲爹好好吐槽一番。
……退一万步讲,他爹为什么不能现在立刻下一封诏书,把他喊进宫里去呢?
他知道那些运粮的人为什么只给寇席一辆小车,但是这种话现在当着这么多世家子弟的面说出口……那完全就是在打他们的脸,这毫无疑问会动摇他们对他的支持。
但是嘴上不说不表示心里不想,赵太子也是需要有个地方来发泄发泄自己和周遭完全不一样的想法的,所以,既然现在爹还没有喊他过去,那他就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
——“呸,还说什么运粮的民夫受慕容培的指示,根本不把他当做个将军来看。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这样的蠢货就算穿着贵气的盔甲,身边带着大将军的印信,也没几个人会真的把你当做大将军来看?”
——“况且你一个还没到任的将军,谁都还没眼熟你,你摆什么架子啊?一点军中之事都不懂,爹也真是的,就算平衡很重要,但也不能把根本不能做某件事的人派去干活啊!像是寇席这种人,就只适合在家里躺到死好吗?还什么祖上曾经是开国功臣呢,开国的那位要是看到自家子孙变成这么个破烂玩意样子,估计还要恨不得绝嗣算了。”
——“况且,你还不知道洛州那边的那群人有多么厉害呢!”
真以为那群运粮的民夫的警惕心从一开始就是这么高的吗?
这种只是临时征召起来的普通老百姓,一开始真的是抱着自己谁都惹不起的心思,只要来一个穿得考究一点的就会信的朴实人。
但是……
有一些从前线传回来的战报,赵太子是有资格看的,但是这些禹州世家们没有。
其中有一些战报,就提到了在一开始,施钺是怎样又骗又抢的。
抢了前面那一队人的车,然后反过来躺在空荡荡的,还被推翻了的推车边上,有气无力地装作是被抢劫了的民夫,等到博得了后面那一队的同情之后再动手去抢……
山贼的那些操作被施钺灵活地运用在了战场上,两者融合得相当好,甚至已经快要被施钺总结出一种全新的流派来了。
在被偷、被骗、被抢走了很多次物资之后,负责管理后勤的人实在是绷不住了,于是下令让这些民夫谁的话都不要相信,只管把粮食往前送。
所以说,不是这群民夫不配合,他们愿意把粮食往另外的车上装一装,腾出一辆空车来给他们就已经是非常善良了。
实在是之前被施钺骗得杯弓蛇影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施钺的诈骗行为还执行了不止一次。
什么都不懂,还喜欢乱叫。
赵太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则是笑嘻嘻的——就算是有在内心吐槽,他也实在是受不了这群人了,于是他对一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阉人招招手,耳语了两句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报,说陛下在宫中想念太子殿下得紧,要把人请入宫去。
赵太子于是顺理成章,动作不见得多么着急欢欣,但手脚却格外利索地站起来,同这里的诸位告别,随后犹如一朵云似的飘走了。
在遁逃这方面,等着爹来出手救他还是太奢望了,不如自救。
爹——我来咯!
但他爹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当赵太子推门进来的时候,他看到了眉头紧锁的赵王。
赵太子是个很关心爹的孩子,他立刻走上去:“父皇!”
他爹是个乐观的英雄,除了需要装模作样抬起袖子擦拭一下眼泪——实际上是让自己感受一下袖口的葱姜蒜汁从而哭得更大声一点,眼睛也能更红一点——的时刻之外,几乎不怎么皱眉,所以这会儿露出这样的表情,绝对是因为遇上事了。
赵太子握住赵王的手,低头去看他面前桌案上放着的奏折,他随即露出了非常惊讶,或者可以说是惊恐的表情:
“慕容培他——!”
赵王轻轻将掌心按在他的手背上。
“淳儿。”
赵太子浑身僵硬了一下,随后轻声应答道:“爹。”
赵王的声音本应该是很雄浑的,但现在却仿佛成了一块枯叶,在风中被刮出沙哑粗粝的质地——风,赵太子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出听来的风,但这风中带着些许黄色,好像只一瞬间,在这赵都的宫廷之内,暮春变作了凉秋。
“天……或许真的不在你爹这一边。”
赵王叹息着说。
“咱们这儿……爹会尽量做到最好,然后,你要接住,你始终记得,禹州世家和鲜卑武勋之间,已然水火不容,咱们靠着武力起家,势必不能放弃鲜卑那边。”
他反握住赵太子的手:“咱们得多看看寒门,但不能太快了。”
赵太子说:“儿子知道,世家虽然不堪,但手上握着的权力却不小,否则爹当年也不会娶了那么多禹州女子。”
赵王:“是啊。”
他摸摸赵太子的脑袋:“我儿聪慧,但是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爹有些担心……”
赵太子问:“担心什么?爹今年才四十五,这不是正当龄么?”
赵王:“你说的也是。”
他慢慢笑起来:“你爹我才四十五呢,放到战场上,指不定比明珠还能打。好,爹不伤春悲秋的了——你来,这份奏报你好好看看,然后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
李由之和施钺的骚操作很可惜地没能持续多久,也就只骗了一队运粮的民夫而已。
因为施钺估计着寇席也该在回去的路上了,她需要在赵国那边有人找过来之前制造出慕容培已经因为被后方的压力逼得没办法,孤注一掷赌上生死,攻打朝邑城但惨败了的局面。
只有这样,这口锅才会稳稳地落在慕容培的脑袋上,而不是让一些蠢货也能意识到:哦,原来雍国在这件事上动了很大的手脚。
谁也不能洗白慕容培,他只能死得全无荣誉,因为这是洛州需要的。
伪装战场不容易,但是放一把火将一切的痕迹都烧掉是容易的。
什么叫死无对证?这就叫死无对证。
一片大火的朝邑城前当然骗不来第二队粮食了,但是有这一波的粮食也已经挺好啦。
蚊子腿也是肉,更何况这送来的是一万大军大约五天的口粮,还有这一队送粮来的民夫。
李由之在寄给郑含章的信件上有些发愁地写下这么个问题:
殿下,这些人都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现在是洛州人了,能不能把他们的爹娘兄弟姐妹子女也全都弄到洛州来啊?
这可都是人呢。
雍国是真的缺人啊,洛州尤其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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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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