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进奉诏进宫,一路行至勤政殿,竟罕见地听到了靡靡丝竹音,他心中纳罕不已,待小内监通报后,便举足踏进。
就见殿内梳飞天髻、着蓝绸小衣、搭紫罗兰色纱裙的舞女跣足飞转,蛮腰扭动,环佩叮铃,银链如星,跳得正是风靡建康的绿腰舞。
而踏道上,顾丞均抱着坛酒,用刮刀般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这支舞蹈、这些舞女,在他眼里,看不出丝毫的欣赏之意,反而像是在寻仇。
李广进从侧殿绕过,步到顾丞均身边,与他行礼:“陛下。”
顾丞均身边散着一圈喝净了的酒坛,浓郁醇厚的酒香四溢,仿佛能把人的骨头泡烂泡酥。
他随手掂了一坛酒,抛给李广进:“坐下陪朕吃酒。”
李广进开了泥封,道:“陛下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你怎么认为朕遇到的是喜事?”顾丞均提起酒坛大口灌了下去,酒水飞溅成花,他不以为意地用袖子擦去酒渍。
李广进捧着酒坛,斟酌地道:“陛下不是才刚抱得美人归吗?”
听到这话,顾丞均就冷冷长笑,李广进就知道这仇与怨又是与宁筝挂了钩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
顾丞均道:“是她先弃了朕,重逢后也没给朕一个好脸色,是朕自我开解,不计前嫌,与她再续前缘,却不想续出了个不知
好歹。”
李广进深感赞同:“宁筝确实有些不知好歹了。”
顾丞均:“你懂什么,不知好歹的朕!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只要自己喜欢别人,别人就得喜欢自己,结果呢?热脸贴冷屁股,狗都没有老子这么贱,可不就是不知好歹。”
他用掌心抹了下脸,继续抱着酒坛,沉郁着脸。
李广进心道,你也知道。
不过也罢了,摔了两次,总算知道些疼了。
知道疼了,也就会放手了。
李广进便趁机劝他:“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宁筝无意陛下,陛下便罢了。‘此情若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末将不信陛下没有这份魄力。”
顾丞均手指紧紧地蜷起,捏紧了坛口。
李广进见他似乎有些动容,便又顺势添火:“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转而看向那些姿容秀丽的舞女:“燕瘦环肥,更有风味,陛下可以多尝尝。”
顾丞均的目光也虚虚地扫向了那些舞女。
明明是各有风情的十数张脸,但在他的眼里,朦胧得似乎她们都共用了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
他此时也觉得自己多么得无药可救,自嘲一笑:“你那句诗很好,可不巧,朕在建康,也看了些酸诗,学到了这样一句‘总被无情弃,不能羞’。”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一身嫁与,一生休。总被无情弃,不能羞。
顾丞均目光虚浮:“朕叫了她们来跳一晚上的绿腰舞,也看了她们许久,每个都看得很用心很仔细。如你所说,燕瘦环肥,各有风味。可是,朕比来比去,都觉得她们不如宁筝。”
李广进笑道:“或许是陛下喜欢宁筝那般的模样,她们都不像宁筝,所以才讨不到陛下的欢心。巧了,末将这几日出入淮水的酒肆,替陛下觅得几位宁筝那款的美人,若陛下愿意,末将立刻出宫,亲自将她们送进宫来。”
他低声道:“都是家人犯了事,走投无路下充作了贱籍的落魄千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想必能伺候得好陛下。”
顾丞均沉默地仰头灌了口酒。
他并未拒绝。
*
李广进入宫片刻,又急速出宫,未过半个时辰,就用辆马车送入了几个美人。
这事的动静不算小,尤其在如今的未央宫内,传得极为迅速,很快,就连掖庭的女使们都知道了。
雀环陪着宁筝坐着,一方面是她忧心忡忡,担忧宁筝会想不开,另一方面也是知道屋内那帮人此时肚子里都是风凉话,因此私心也想陪宁筝在院子里坐得久些,直到熄灯时分再回去。
她不知道宁筝今夜坐在院子里,只是想听听蝉鸣,记一记这月色罢了。
可雀环的不甘与愤恨是那般得不加掩饰,就是宁筝想忽视也忽视不了,于是到底匀了些精力,宽慰她道:“我没放心上,真的。”
雀环却替宁筝委屈:“陛下怎么这样?就是宠幸一般的女郎便罢了,偏偏叫了些淮水岸边的妓子入宫,这不是在羞辱你吗?”
宁筝诧异:“这与我何干?他是陛下,愿意宠幸谁就宠幸谁?”
雀环小声:“可这不是在告诉别人,你还不如妓子吗?”
宁筝为雀环的想法哑然失笑:“还有呢?”
雀环犹犹豫豫的:“陛下是不是当真不喜欢你啊?”
宁筝就笑起来:“我觉得你说得对。”
雀环就啊了声,失望了起来。
宁筝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喜欢,不过都是些尝鲜的菜蔬罢了。这道菜久未吃,便尝尝,尝过了,也就知道不过如此,于是就此撂了筷。这就是宫里的妃妾。”
雀环呆呆的:“听上去让人觉得很难受。我以为陛下肯宠幸你,是你的救命稻草,但原来在我们看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在陛下眼里,不过只是一时兴起,转头就可以随意抛弃。”
雀环都可以想象到那些被李广进亲自送进宫里面圣的妓子们,此时多少兴奋激动,满面荣光地预备好生伺候陛下,以此给自己挣一份身份。
就像宁筝被顾丞均要走时,她替宁筝暗自窃喜、真心祈祷那样。
宁筝笑道:“所以说啊,就是做了宫里的娘娘,在我眼里,也都是可怜人。”
*
舞女退下后,就是那些妓子莲步上前。
如李广进所言,她们确实与宁筝长得很相似,若是得些时候用心将她们调.教一番,必然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李广进向顾丞均邀功:“陛下以为如何,可否有些许心动的感觉?”
顾丞均一个一个认真地打量过去那些看似含羞带怯,实则**蓬勃的妓子。
在短暂沉默后,他道:“朕恨不得亲手把宁筝掐死,也想紧紧地拥着她把她吻得喘不过气去,可是看着这些相似的容颜,这些恨与爱都刹那归于寂灭。朕仿佛在看无关的人,心无波澜,连想迁怒的恨都没有。”
李广进哑然:“怎么会?”
顾丞均袖手仰头:“所以说,你并未读懂那首词,‘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重点在‘足风流’,因为风流到心里去,与心里的喜好弥合得严丝合缝,所以才会总被无情弃,不能羞。”
李广进挠头:“末将哪懂这些酸诗。”
顾丞均自嘲一笑:“朕过去也不懂。我朝崇尚武艺,就是文一字的教育上,看重的也是四书五经和国策,谁愿意看拈酸文人写的酸词?可是现在朕知道了,读不懂也不愿看酸诗,不过是没经过那些事罢了。”
他转身步上踏道:“给些银子,照旧把她们送出宫去,再把那些乐师舞女唤回来,这殿空荡荡的,没个声响,心里难受。”
李广进有意凑趣笑道:“再这样下去,兴许陛下也能做两首酸诗了。”
顾丞均咂摸了下李广进这话,颇觉得有道理:“你还真别说,你别看现在朕平静得很,可心底里这股酸闷之气冒得厉害,若是用笔墨蘸一蘸,或许也能做得一首词来。”
李广进眼睛盯着滚满踏道的酒坛,心道:真敢胡说八道,你哪里平静了?
但顾丞均又很快推翻了方才的想法:“不,朕不要作词。唐颂那废物就很会作词,同样是皇帝作词,朕作了词难免要被好事之徒拿去与他比,朕可不想输给他。”
顾丞均文治武功,什么时候会在意起一场诗词上的胜负来?这样的自卑怯懦,说到底,还是全赖宁筝。
李广进心里默默:都说红颜祸水,确实有道理极了,宁筝就是个祸害。
他见顾丞均都被宁筝打击得如此消极,再不敢主动提起宁筝了,便道:“末将还是陪陛下喝酒吧。”
顾丞均看了他眼,道:“好,再上二十坛酒了。”
那夜,二人吃了大半夜的酒,直把那几十坛的酒喝净了,顾丞均迈着虚浮的步子,夺过乐师的鼓杖,敲了一曲绿腰。
曲调被他敲得七零八落,其他乐师慌忙配合,可他们越配合,顾丞均就敲得越乱来,到了最后,整个勤政殿里响彻的都是这种荒腔走板的乐调,吵了整夜。
一夜宿醉,一夜荒唐后,顾丞均醒来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他知道昨夜是伤心极了,才会失态地说出那些倒面子、伤自尊的蠢话。
所以一醒来就和李广进面面相觑时,顾丞均就觉得丢脸无比。
他妄图扶起脸面:“朕昨夜喝醉了,说了哪些浑话,也都不记得了,你也不要记得,都忘了。”
陪着顾丞均发了一整晚疯的李广进也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在纠结要不要提醒顾丞均,建康的酒水寡淡,根本灌不醉他们二人的事实。
但他的沉默叫顾丞均误会了。
胡话可以借酒之名洗清,那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喝这许多酒呢?
李广进的沉默在顾丞均的眼里就是无声的质疑。
顾丞均觉得他的脸面正在摇摇欲坠,他默了默,想起醒来时,两人胡茬乱长,面容憔悴,穿着皱巴巴的、泼满酒水的衣服,各自抱着酒坛子,在御台上大张手脚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与两个落魄的流浪汉无疑。
若是平白无故,好好的酒为何叫他们喝得这般狼狈?
顾丞均心虚无比,他的脸面一会儿被‘你若无情我便休’拽上一分,一会儿又被‘总被无情弃、不能羞’踢下一尺,眼看就要哐当落地了,他才手忙脚乱补充一句。
“准备准备,我们回长安吧。”
李广进下意识问他:“那宁筝呢?”
顾丞均瞪他:“她是朕的皇后吗?老子管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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