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琴如此执迷不悟,宁筝失望至极,拂袖离去。
她挟着气步出偏殿,就见唐颂正双手拢袖,局促不安地等着她,见她出来,便急忙唤她:“弦弦,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宁筝冷冷一笑,道:“若你喜欢宁琴,直言便是,你空置后宫许久,难道我会不允许你纳妃吗?可你为什么非要趁那个时节与她在一起?难道失去了孩子,你一点也不伤心?”
她维持许久的冷静至此终于破裂,语带哽咽,双目泛红。
唐颂很少能见到宁筝有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他局促地舔了舔唇:“那段时间太难熬了,我实在撑不下去,所以想要做些可以让我暂时忘却的事。”
宁筝苦笑:“连你也认为是我的错。”
唐颂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太闷了,喘不过气,所以才……”
他说不下去的话,宁筝替他补了:“才想寻些刺激。”
唐颂羞愧地埋首不语。
宁筝感到从所未有的疲惫:“阿娘放弃我,满朝文武放弃我,阿父也放弃我,我以为至少你不会放弃我,唐颂,是我错看你了。”
唐颂慌慌张张的:“弦弦,我没有想要放弃你啊,我还写了颂文想把你换回来。”他想到此处,就转过头,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顾丞均,“陛下会同意的,对吧?陛下同意了是吗?”
顾丞均没有理会唐颂。
他只是看着宁筝疲惫地低头转身,羽睫处一滴眼泪滑落,她虎口抵着眼尾向上抹去,然后孑然一身,走出冷宫。
顾丞均烦躁起来,一把推开唐颂,快步追了出去。
方才偏殿的争执声大,叫顾丞均听得一清二楚,宁琴说宁筝从未喜欢过唐颂。
他是欢喜的,可那欢喜太过短暂,如今也如烟火般熄灭。
他有些糊涂,若宁筝不喜欢唐颂,她又在伤心什么?
顾丞均道:“明日朕便会下旨赐婚。”
宁筝脚步顿了顿,显然有话要说,想必还是不愿玉成此事。
顾丞均烦躁:“反正你不喜欢唐颂,管他娶谁呢。你妹妹对你也很无理,你再为她考虑,也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随她去吧。”
这算是句劝慰的和软话,至少在这个当下,不该出自顾丞均之口。
宁筝听出来了,她轻轻应了声:“陛下想让我看所谓的真情其实只是一场谎言,我看到了。陛下还想对我做什么呢?”
一句话就把顾丞均问得哑然。
前日之后,他思来想去,觉得宁筝肯对一无是处的唐颂死心塌地,大抵也是被那句亘古有之的‘他人好,对我也好’欺骗,才错交付了真心。
所以他要替宁筝亲自撕破着真情的假面。
今日之事,顾丞本就是抱着看她笑话的心情。
可是,看她为唐颂所伤,为唐颂落泪,顾丞均丝毫没有报复后的快.感,相反他憋屈极了。
原来宁筝真心流泪是这个样子。
原来宁筝也会因被人欺骗而难过。
可他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宁筝。
顾丞均是如此不甘。
宁筝捋了捋发,将随风飘浮的发丝重新规整好后,才道:“我便替陛下答了。陛下心有不甘,才会再三与我较劲。”
顾丞均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捏了捏拳。
宁筝道:“当日之事,到底是我欠陛下一场,也到我弥补偿还的时候了。”
顾丞均意外,哑声:“你要如何偿还?”
宁筝屈膝道:“妾愿自荐枕席。”
顾丞均瞳孔微缩:“莫不成今日你妹妹的形容,叫你想起了四年前你是如何叩开朕的殿门,放发解衣,主动献身,所以才被刺激得想重温旧情?”
宁筝眼睫半阖,将情绪收敛:“妾确有一愿,望陛下可以改变赐婚的念头。”
顾丞均怒极反笑:“宁筝,你凭什么以为朕愿意吃回头草?你又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新鲜玩意。”
宁筝睫毛轻颤,道:“妾无名无分跟着陛下,陛下再将妾抛弃,正好可以坐实妾利益熏心的名声,又有几人会在意三年前陛下被背叛的耻辱?”
顾丞均一个字一个字咬着:“无名无分,利益熏心。宁筝你牺牲至此,就为了换一门不成的婚事。你脑子进水了?唐颂的背叛,就叫你这般伤心,让你连脑子都没了?”
宁筝愿意做到这地步,才不是为了唐颂,她只是觉得对不起阿娘,也明白如果再失去一个女儿,对阿娘的打击是致命的,所以她不愿看着宁琴身陷火坑。
可是这些话,宁筝觉得没有必要和顾丞均说,说了也没有意义,她索性就承认了下来:“唐颂与宁琴背叛妾,妾小肚鸡肠,不愿看到他们得偿所愿。”
顾丞均暴怒:“你肯,朕还不愿!”
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顾丞均烦闷得很,懒得回金碧辉煌的太极宫,他打了个唿哨,唤来飒星,翻身上马,马蹄声促开层层宫门,他俯身压在马背上,如一束流星蹿出未央宫。
建康长夜未央。
顾丞均直奔淮水。
晋人打仗一塌糊涂,但很懂得享受,只见淮水两岸,妆楼临水,粉影照婵娟,红袖遥招,媚眼笑花船。
顾丞均却无取乐之心,他袭入淮水,仿佛一把锋利的长矛钉入江南这颗柔软的心脏,是来杀人偿债的。
龟公恐他是上门闹事,忙迎了出来,顾丞均脚步带风,直接将缰绳抛到他手中,根本拦不住。
就见他避开喝醉了的恩客和招揽生意的妓子,手扶着栏杆,一下子便撑跳到楼梯阶步上,长腿一跨,两三步就跑到了二楼,把一间厢房的门踹开。
厢房内女郎惊慌四散,他熟视无睹,打了个响指:“上两坛酒。”
李广进被扰了好事,并不敢恼,起身行礼,被顾丞均摆手罢了。他才道:“南边的酒淡得很,吃了没味。”
顾丞均:“那你还来?”
李广进请他上座,笑道:“酒没味,但姑娘极美,个个腰身纤细,柔情似水,与北方的女郎很不相同。陛下要不要尝尝?”
顾丞均见桌上有酒,到底不信邪,抬手倒了一盏:“免了。”
北方酒烈,能抵得住猎猎寒风,顾丞均吃惯了那样的酒,实在想不到天下还有酒能淡如水,他尝了口,便知道今日白出宫了。
“没劲。”
顾丞均将剩余半碗酒水扔在桌上。
李广进见他兴致不好,便全力介绍楼里的女郎想叫他开心:“楼里有个女郎唤红锦,最擅跳绿腰,不如臣去把她唤进来?”
顾丞均正因宁筝烦得要命,一听绿腰更是火点炮仗,皱着眉:“又是绿腰,建康就没其他舞了?”
李广进道:“还不是因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察觉了顾丞均这股火气究竟从何而来,忙住了嘴,改口道,“臣去问问,不看舞,叫两个弹琵琶的进来解闷也是好的。”
顾丞均道:“回来。”
李广进只好回来。
顾丞均道:“坐下喝酒。”
于是二人闷头喝那没滋没味的酒水。
顾丞均觉得哪哪都不痛快,没意思极了,开始没话找话:“你出来寻花问柳,家里夫人不在意?”
李广进道:“她在意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两根本没什么感情,我少去她房里一次,她就觉得阿弥陀佛,根本不管我
在外睡了哪家姑娘。”
顾丞均手指点在桌上:“那若一个女郎喜欢你,她会同意你纳妾吗?”
李广进想了想:“臣没做过女郎,不懂女郎的心,陛下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你喜欢一个女郎,你愿意看到她与别的男子有肌肤之亲吗?”
顾丞均冷笑:“朕必剁了那乱摸乱碰的手。”
李广进道:“这便是了。”
顾丞均敲桌的手指一顿。
他慢慢回过味来。
宁琴的话并没有说错,宁筝不喜欢唐颂,否则,她不会说出只要时机正确,愿意替唐颂纳了宁琴的话。
宁筝不想二人成亲的理由很多,但其中必然没有因为爱唐颂这一条。
所以她那样不顾尊严的卑微,也不是为了报复唐颂的背叛。
顾丞均心里舒畅了几许。
他抬眸,正看到李广进小心翼翼探究的目光。
顾丞均心不在焉:“有话就说。”
在顾丞均还是太子时,李广进就是东宫侍读,后来他入了军营,李广进又做了黑甲军的将军,与顾丞均出入生死,是他的左膀右臂,因此说话自然与旁人不同。
他开门见山:“陛下出宫前见了宁筝?”
顾丞均没否认:“她自荐枕席,说愿无名无分跟着朕,与朕再续前缘。”
李广进当即就道:“陛下,万万不可。此女就是蛇蝎,沾之要丧半条命,陛下难道忘了吗?”
世人都知顾丞均在收到绝交信后,吐出口鲜血,插剑立地起誓,要宁筝不得好死。
却只有自小跟在顾丞均左右的李广进才知道,就算饱尝背叛之苦,顾丞均身负重伤,在濒死的悬崖边,口中呢喃的还是宁筝的名字。
与女郎谈情说爱是风流,可若为了这个风流,葬进去半颗心就是得不偿失了。
只是李广进以为顾丞均英明神武,当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惕,却不知道他的陛下一身虎胆,明知眼前是万丈深渊,还要往里头跳。
偏他尚未有自觉,不满道:“你怎么就认定了这次仍是她玩弄朕,而不是朕玩弄完她后,再将她抛弃,扬长而去?”
李广进叹气:“若陛下当真只是抱着玩弄之心,大可将宁筝贬为粗使的奴婢,或者直接叫她做了官妓,叫她永世不得翻身,而不是一面要把她贬为女使,一面又叫她做个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轻松差使。”
“陛下觉得臣说得有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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