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烈得很。
男人身上披着铠甲,在艳阳下明光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温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索性放下纱帘,推门而出。
踩着墩子下了车驾,立在车前,双手交叠压于身前,一袭白色胡服勾出纤挑修长的身形,如墨般的长发挽成高髻,发间只簪了一只碧簪,虽不见华服,但累世公卿之女生来自带的气度仍不可小觑。
傅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她跟前,拱手称了一声使君。
温璟颔首,见他站直身子,身形压她一头,周身气势凛然。
她微扬下巴,唇抿成一线,视线扫过他泛点青灰的眼底,淡声道:“孟团练的心意,本使君心领了。安南军事繁忙,团练不必亲送。”
男人闻言,唇角微扬,眼神中露出点别的意味,手一摆,等张副尉带着周围的兵卒都退了几步后,朝她走近两步。
他微俯下身,鼻息近乎要与她缠在一起,眼眸含着点亮光,是一个绝对称不上恭敬的姿态。
温璟脸色不变,眼皮微掀,与那双黑沉的眸子对视。
“呵。”男人嘴角牵着,压着声音道:“当我真想送你?不过是怕你再落到山匪手里,安国公找我要人罢。”
话毕,他主动退了两步,垂着头,又是那般恭敬的样子,仿佛刚刚的冒犯都是错觉。
压在身前的双手紧紧地交叠,瞪向男人的眼里冒着火光,她的嘴唇翕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半晌甩袖离去,只扔了两个字:“随你。”
被留在原地的男人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看着女人利落地甩上车门,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站得远的张副尉凑上来,打量着傅琰的神色,小声问道:“头儿,使君怎么了?”
“无事。”男人甩了一下缰绳,“下个路口左行,走山道。”
“这……”张副尉眉头紧皱,犹疑道:“头儿,这山道难走得紧,我们这些人倒好说,就是使君,只怕颠得很呐。”
“你倒是挺为她着想。”
身形像山的汉子挠挠头,露出个憨厚的笑容,不遗余力地夸赞:“使君是个大善人啊,要不是她去找的神草,我都没命见着头儿了,这等恩情,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就盼着这一路让使君舒舒服服顺顺利利的。”
“行了。”傅琰嘴角一挑,眼神却微黯,“她没那么娇气,你放心走就是。”
顿了顿,又道:“最近安南不太平,我得尽快回来,一路赶紧着点。”
“是。”张副尉应得爽快,但心头却难免嘀咕。
从没见头儿对朝廷来使这般恭敬热切过,莫非这两人,真有一腿?
走惯了平稳官道的马匹走在泥泞又带碎石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颠得拉车的绳都快系不住。
温璟靠在软垫上,尽力维持住挺直的身形,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杂记,视线先落于最边上的一行小注:绿果食之酸涩难耐,但泡水有奇香,可开食欲,止夜咳,大奇也!
有点意思,她转而去看山长费尽笔墨勾画的树株,可惜看了半天,也辨不出是什么树种。
伸手揉揉发胀的眼,女人将快翻到底的书册阖上,搁置于榻上,又想起连日来看的这杂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依她看啊,这《岭南杂记》还是改成《岭南神株》更妥当些。
除了那日真救了人命的神草,其他奇奇怪怪的植株,她都不知道记的东西有多少能为真。
又行一段,车驾停下。
白露在车外轻声道:“娘子,可要用午膳?”
等温璟应了声,白露推门而入,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比平常多了一小碟剔了骨,分切妥当的烤鸡肉。
“哪来的肉?”
“张副尉刚送来的,说是在路上猎的,让您也尝个鲜。”
温璟没作声,用玉箸挑了一块,送入嘴里,眼神微黯。
长安城里的郎君大都信奉君子远庖厨,哪怕是她那个以挑嘴著名的兄长温玖,也从不肯动手料理过一道菜。
麓山书院后背便是山,学生们向来爱持弓箭上山围猎一通,待小厮料理好后,围坐成宴。
傅琰第一次上山,猎着的便是山鸡。这自然不是奇事,奇的是他当着一众同窗的面,不但亲手除毛分尸,还操刀烤制。
温玖闻着香味凑近,啧啧称奇:“平钧,看不出你还有这般手艺。”
“只是,你既然在书院求学,这般作为怕是有损君子之格啊。”
男人将手上的烤鸡翻了个面,撒上调料,慢条斯理道:“君子食而不见,便是有格了么?”
“以我之见,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话毕,他也不管低头沉思的温玖,取了刀叉将烤鸡肉分至盘中,递至她的面前:“曜嬛,尝尝。”
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尝了一块,眼里亮起光,看得男人脸上笑意更甚,声音温润:“你喜欢就好。”
……
用过午饭,队伍还未起行。
温璟也不催促,带着帷幕下了车,朝远些的林中走。
未走几步,她见着远处有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手上拖着个网兜,原本正颤着步子往坡上爬,突然身子一晃,整个人直接倒在一旁的树上。
她忙吩咐丁一赶去救人,自己吸取了上次遇袭的教训,人停留在队伍中,只紧紧盯着那边的动向。
未久,丁一便领着那老丈回来。
老丈一见着她,“噗通”一声跪下,边磕头边颤巍巍道:“小的谢过贵人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她温声道,令丁一扶起那老丈在一旁的木几上坐下。
老丈躬着背,面黄肌瘦,眼袋几乎能垂到鼻下,缩着身子不敢看她。
温璟看得皱眉,问道:“您看着年岁不轻,家人何在,为何让您自个上山?”
不想,这话一出,老丈竟“呜咽”一声,哭泣起来。
他本是山下钱家村的村民,老来得子,家中有几亩薄田,在村子里过得也算不错。熟料,三年前,长子生了痨病,花光家财后还是走了,儿媳改嫁,只留下一个幼孙。
他租了富户的田地耕种,本能勉强维生,但是半月前,幼孙又犯了伤寒。为了救幼孙,他借光了所有的亲戚邻里,答应用今年的收成来还。
幼孙救回来了,但也是家徒四壁,他不得不到山上碰碰运气,想猎点猎物换些银钱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小的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半个猎物没见着,倒差点送了命。”老丈抹了一把眼泪,叹息道:“这把老骨头没了不要紧,但小的那孙子不过丁点大,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温璟听着,只觉心里头沉甸甸的,眸色暗沉。
高堂之上,只闻民生多艰,但这四字,又如何能道得尽人间哀苦?
长叹一声,她招来白露耳语几句,让她回车上取些钱财给这老丈。
哪怕不过杯水车薪,能救一时便是一时吧。
不想,白露迟迟未回来,倒是傅璟拖着一头鹿走了过来,鹿的脑袋被石头砸穿了个洞,面目全非。
他没有看温璟,将鹿扔到地上,朝着老丈淡声道:“这头鹿到镇子里卖了,应该足够你们捱到第一茬稻熟,对外便说是你砸死的。”
老丈瞳孔放大,站起身,颤声道:“贵人,这,这如何使得?”
“收下吧。”傅琰面色冷淡,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就算不为你,也得为你那幼孙考虑。”
老丈嘴唇嗫嚅几下,径直跪下,朝傅琰行了大礼。
男人站着受了,又令两个兵卒将死鹿替老丈扛下山。
温璟起身,看着老丈离去的背影,沉默半晌才道:“给银钱不更便利些?”
“便利是便利了,但这银钱凭何而来?”男人眉头微皱,“银钱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长久。一老一幼要在这穷山僻壤生存下去,还是靠邻里的施舍。”
温璟瞥了一眼傅琰,眼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垂眸沉思片刻,才懂了他未说出口的深意。
若只给银钱,邻里难免怀疑老丈有了生财之道而不肯分享,必定生了嫌隙。但若是这撞大运遇着的死鹿,别人倒是不会想什么了。
“倒不知你这般体恤。”温璟敛眸,声音轻了两分。
“是你不懂这山里。”傅琰微偏着头,淡声道:“长安的法子在这岭南行不通。若是你还照着那套玩法,迟早得吃大亏。”
“我不知你因何来的岭南,但左不过是服个软的事,安国公一定也不放心你长期在此地。”
她望着他深邃的眸子,又想起那道令温家父母神色俱变的谕令,苦笑着闭了闭眼:“你不懂。”
“我是不得不来这岭南,但来了,我便不会这么回去。这天底下我不懂的事多了,只要有心,总能懂的。”
男人定定地看她半晌,将先前她送他的二字原封不动地又还给了她:“随你。”
……
许是孟团练的名头太过响亮,这崎岖的山路走得倒也算一路平顺。
七日后,车驾停在广府城门外。
温璟掀帘,望着前方候着的广府都督陈昌吉并一众手下,微眯了眼。
她这一路轻车简行,也没有特意派人去禀告广府都督,他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傅琰下马,陈都督立即迎上去,两人交谈几句,边说边朝她这边望。
温璟看得眉头微皱,这又是搞得哪一出?
继而,那男人转身,疾步朝她的车驾走来,在车驾前左方停下,俯身垂头拱手,声调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恭迎使君。”
她听着,心头突然起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
莫非这男人一路疾驰送她来,就是为了给她在广府都督面前造个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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