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黯。
天边浓云密布,稠湿水汽浮于空中,压得人有几分难受。
男人颀长的身影抵在墙边,一身黑衣,瘦削脸庞隐于暗中,温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清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他一动不动,她亦不作声。
满心怒火于这沉寂中消弭,眸中只余冷涩。
良久,傅琰冷嗤一声:“有何不敢。”
她心中亦嗤,莲步慢移,越过他走至窗边,抬手将大开的窗户阖上。
潮湿水汽连同亮光一道被挡在外,屋中又黯几分。
她未点灯,走至他身前,眸光微闪,看他半晌后开口讲起海商之事。
“大罗国财力丰厚,若能将安南药草贩与他,不需愁钱财之数。”她淡声道。
男人不信:“若真如你所言,大罗国强民富,人皆崇医善药,又如何看得上安南这些药草?”
“因为安南之药,皆非大罗所能产。”她勾了勾唇:“大罗国国土一马平川,与安南俨然不同,这便是海商盯上大罗国的缘由。”
傅琰沉思半晌,再开口时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你莫非是想…”
“我想做笔大买卖。”她声色笃然。
“若仁济堂同海商应下此事,其余药堂也必效仿之。如是每家药堂便成相争态势,所贩何药,所贩何价,所贩几远均不可得知,安南府亦难从中图利。”
“与其让他们各行其是,不若以府衙之名做这买卖。凡有意参与药堂尽可将药草供于府衙,府衙按成本收纳后,择几家海商共同贩卖。”
稍停,又道:“至于贩往何处,所贩何药均由府衙所掌,其后之利,府衙海商药堂各分其三,余一为护卫劳役之费,护卫劳役便如你当初所言,由安南军充当,你意如何?”
屋内一时无声。
男人沉默许久才开口:“此计于海商又有何利?”
“有安南府做背书,便是海商最大的利。”她答得毫不犹豫:“贩药之事前所未有,风险甚大,在安南药草扬名之前,海商亦只敢小打小闹。若安南府下场,事则不同,以出船走商之费搏三分巨利,定能令他们动心。”
“你倒是对安南药草极有信心。”男人勾着唇角,声音不咸不淡。
“仅凭安南药草自然不能换得巨利,还需配着药方医士一道,才能成事。”温璟笑得狡黠:“虽大罗自称崇医善药,但上次来访,使臣一入太医院便迈不开脚,据温玖所言,只怕大罗医术同其对外所言相差甚远。”
傅琰诧然,转瞬便想通其间关窍,“所以,你要卖的非是药草,而是医术药方?”
“正是。”
她点头,“若非官府下场,仅凭民间小打小闹,想令安南药草扬名着实太难,但若能将药堂医士药草都凑在一起,凭大周医术,不愁打不出名声。”
“先令医士义诊,再售卖药草,两相搭配,不愁他们不上钩。”
女人说起自己的计划,眉飞色舞,眸中尽是算计之色,然落在傅琰眼里,只觉格外动人,借着夜色掩盖毫不掩饰眼中迷恋慕求之意,但心头却愈发酸涩。
如此明媚耀眼的明珠,还能留她到几时。
待她说完,他喉间几滚,才压下心中涩意,佯作淡然:“甚好,只是不知此计又要花费几何?”
她剜他一眼,“此事我同海商谈完后,自会再算。你那三万两…待孙司马将夏赋征上来后,可先提一部分,剩下的…待此事毕,再提。
“若我所料不错,自安南至大罗,最多两月便可往返,只是寻常军备,便是你现在同兵库发单,提货亦要拖到明年,若是急用……”
话一顿,目光微滞,她突然道:“你这军备与那断箭有何关联?”
他呼吸稍重,慨叹于她的敏锐,不过半晌便道:“无甚关联,断箭前日巡边时捡到的,军备之事早同兵库上书,想来这一段便该有消息,这才来同你说。”
听毕,她也不说信与不信,径自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屋外早下起绵绵细雨,雨汽扑面,她鼻翼微动,轻声道:“天晚了,你该走了。”
他应一声,走至门前,手刚搭上门闩,又突然回头看向窗边那道略显萧条落寞的身形,顿了片刻才道:“今年的生辰…想如何过…?”
又是生辰。
她闻言便恼,又想起那日邀了李逸尘同来,不由更恼,沉默半晌道:“有甚好过的,不过是又长一岁罢。”
她这般说,听在傅琰耳中便多了一些别的意思。
若不是因为那年之事,他们眼下早该是琴瑟和鸣。又何至于如现在一般…
无声一叹,他推门而出。
细密如丝的夜雨纷纷扬扬地洒在他身上,风一吹,带起阵阵凉意,却如何都凉不过他的心。
温璟倚着窗檐,如烟雨雾染上她卷翘长睫,眸中渐蒙,傅琰的身影愈发模糊了去。
直至再看不见时,她方才抬手揉一把涩极的眼眶,长睫落下,掩下眸中复杂的情绪。
长声一叹。
她转回书柜前,取了自长安带来的旧书,翻至外邦属国篇,稍看片刻,又令人去寻马录事同唐青松前来,问了些海商海贩之事。
一夜忙碌,走回官舍时已是三更过半。
披着薄帛的白露正在屋里打盹,听见声响,慌忙睁眼起身,心疼道:“娘子身子尚未大安,正该修养之时,偏偏每日操劳至此,若让夫人知道了,不知得多难受呢。”
温璟还念着明日商谈之事,闻言只是笑笑,抬手任白露替她宽衣除饰,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声色嘶哑:“正巧碰上急事罢了,又非日日如此,莫要让温玖知道了。”
白露知多劝无用,不再开口,只手下动作更快几分,好让娘子能早些歇下。
四方桌上摆着个木匣子,半挡住了烛火之光,温璟视线一顿:“那是何物?”
“世子晚间差人送来的,说是娘子已知,奴婢便作主收下了。”白露走去捧来木匣,见温璟脸色略寒,惴惴不安道:“可是有何不妥?”
她摇摇头,掀起匣盖,冷瞥一眼,“明日着人送回去,就说…无功不受禄。”
这理由…白露苦笑,但打量一眼温璟难看的脸色,还是抱着木匣出了门。
……
夜雨下的长街冷冷清清,不少铺子早打了烊。
傅琰顺着长街走了好远才见着一家开着的商铺,打眼一看,竟是那日同温璟遇着的木雕店,刀唇一弯,阴沉的脸上多一分亮色。
识得傅琰的老店主不在,只留一个新来的小二守着店,守一晚上终于等到一个上门的客人,忙热切地迎上来:“客官想要个什么样的?咱家可是府城里最大的木雕店,只要您想要的,保管店里都有。”
傅琰环视一圈,没见着甚特别的,不由问道:“可有适合送人生辰的?”
“呦,那您可找对地了。”小二眸色闪亮,转身从木橱中取出一个长盒置于柜上,将那十二个形态各异的生肖木雕展示给傅琰看:“您看,这可是掌柜半月前新造的样子,保管是安南独一份的。”
稍停,小二打量一番傅琰脸色,见他身形颇厉,然落在木雕上的眼神却有几分温柔,不由揣测道:“您是要送给心上人吧?这木雕可讨小娘子欢心了,她属什么的?”
“属兔。”傅琰刀唇微启,没否认心上人的说法,只眼神黯了黯。
小二飞快地从长盒中取出兔子木雕,从柜台下扯了一块棉布,拖着递给傅琰,嘴皮子溜索道:“您看看这个可喜欢?”
木兔极为精巧,后脚蹬地,前爪微缩,两眼灼灼有神地眺着远方,双耳机警地竖起,身上毛发根根分明,又似被风拂过一般呈摇曳姿态。不同于寻常兔子的温顺,这木兔无论从何角度看都显得灵动活泼。
颇有几分似她。
他看得有几分喜欢,也不多问价钱,便让小二将木兔装起来。
眼见这笔买卖做得容易,小二颇为欢心,一边利索地从柜台下翻找木盒打包,一边说着好话试图哄这贵客高兴:“送小娘子这木雕啊,保管错不了。”
“就长安来的亲王世子前日也上咱家店里,将这店里的木雕都看遍了,偏偏就选上这木雕,要去送给使君呢。您说世子从长安来,什么好物没见过,他选上的东西能差么……”
垂着头打包的小二没见着傅琰的神色,自听到“世子”二字便蓦地冷下来。
待他再抬头,那人已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前,眨眼间便不见踪影,只余木门一声嘭响。
小二提着木匣的手一僵,脸色瞬间涨红,好久才咀了一声:“什么人呐这是!”
走出门外的傅琰被冷风一吹,心中沸腾的怒火登时灭了两分,继而是无尽的酸涩苦意漫上心头,酸苦得他几欲呕血。
不是不知道那男人对她有意,也不是没想过她会接受旁人的好。
那般明媚耀眼的人,生来就该被人捧在手心,坦坦荡荡地享尽世间所有的偏爱与美好。
这本就是他的所愿所求。
但,他转身眺向府衙的方向……
脑海中又闪过那只憨态可掬的小兔。
那人会将它捧在手心,递给她,再换得她一个如星辰般璀璨耀眼的笑容。
就如他曾经数次见过的那样。
男人拳头紧攥,黑眸中火光迸溅。
光是想到她可能会接受那人的好,便让他几欲失控,恨不得现在就杀入府衙,将那人从她身边赶走……
满心怒火中,那根紧绷的弦摇摇欲坠。
若她心中再无他一分,便是夺尽一切,又于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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