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六月。
六月中旬的京城当真热得死人.我拖着两条腿在官道上挪着步子,突然被人拦住,要我绕道.
"什么事啊.....行人都不许过."我嘟囔着揉揉眼,看清来人,顿时痛恨自己嘴比脑子快:那是相爷府上的家丁!相爷纳兰明珠在当下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我居然敢对他手下人的决策有异议?我真是不要命了.打了个哈哈,我飞奔而去.可惜那家丁似乎也认出了我,对我穷追不舍,"小万大夫,留步!"
"小的知错了,还望海涵,莫再追究!"我回头作了个揖,欲哭无泪地补了一句:".更不要告到我爹那里."
"不不不,误会,都是误会..."那家丁喘着粗气冲我摆着手,"小的眼拙,没看请您.老爷这几天正寻您呢."
"寻小人......作甚?小的是说,相爷他有何吩咐?"我满头是汗,满脸堆笑.
"不知您何时有空到府上?老爷说要亲自同您讲."
"现在就有空.劳您带路。"我连忙道.突然,我似乎想到点什么适合寒暄的话题,"对了,大公子的病..如何了?"
家丁看向我,诡异地笑了一下,"今天出殡."他叹了口气,"刚才那段路上,就设着老爷给他搭的灵棚."
我真希望自己没长嘴.但我忍不住问,"大公子没了多长时间了?"
"五月三十没的.快到二七了.您离京不久他就走了."
"相爷还好吗?"
家丁瞥了我一眼,"老爷…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出来他难不难受.大公子走后第二天他就去上朝,看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是呢,丧事是他老人家监督审核过的.嫡长子英年早逝,搁谁也不能真没事.”
我不再问什么,生怕再问出点什么不该知道的.
很快到了明府.我看着一众缟素,心中发毛.家丁把我搁置在门房,我度瞬如年地等着.
我叫万柒来,在族中排行第七,因而被父亲命了这么个名。我爹万卿望是太医院的副使,他其实私交上与国舅索额图更好,但国舅的对家,相爷府里也爱请我爹去看病.我爹的具体想法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自从相爷开始请他给自己的大儿子看病,那大公子纳兰性德身体就没好过.不是我怀疑我亲爹的医德和人品,主要是人家纳兰公子越吃药越憔悴,愣是从能北上梭龙勘界的-等御前侍卫退化成在院里咳着血校书的病弱文人,三十岁就撒手人寰...你跟我说没点什么猫腻我都不带信的.我要是相爷,我就换个大夫.真是的,我爹又不是最顶尖的太医,也不是品德最好的太医,更不是珍费最低的太医,相爷何苦呢.
我待在门房里把所有死法想了一遍.我担心是相爷觉得我爹害死了他儿子,然后决定加害于我作为报复.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吧,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一刻,我想了很多,从夏完淳(反清复明的)到吴三桂(帮清军入关的)。
终于,相爷他老人家要见我了.人有时候就这么怂,就这么奴颜婢膝,我想都没想就跪下了,脸上已经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我的□□其实还本能想磕头,但理智告诉我磕头会显得心虚.
人无助到一定程度上甚至会笑.比如我现在.相爷被我笑愣了,但他大人有大量,没与我计较.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古人诚不欺我.
"万大夫这是刚从廊坊义诊回来?"他问.
我点点头.他苦笑了一下,"世事无常,先生也算最后一个见过已逝犬子的外人了."
这不完了吗.怀疑到我身上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等着相爷下一句他顿了顿,"不知容若他可曾留过什么话没有?"
我一征,我本职是太医院药师,平日代我爹给旧患煎药,行针也只算打下手,患者跟我能有什么话说?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这孩子...他生前,令尊总说他是心病.可本相问他有何心事,他又说自己没事."
能说出来的也就不叫心事了.我暗自想,嘴上却说:"公子纯孝,是大人之福."
我似乎又说错话了.毕竟这"福"刚断了十几天.我有时就想,人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我之前和同僚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都劝我别说话.
笑死.我不说话,把相爷晾在那儿吗?真是搞笑.
相爷似乎意识到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欣欣然(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他老人家其实表情微妙,但应该也不算高兴)放了我.
我战战兢兢回了家,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厅堂里传来父亲和太医令的谈话声。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想溜回自己房里,却隐约捕捉到了“纳兰”、“寒症”几个字眼,脚步不由得钉在了原地。
我屏住呼吸,躲在廊柱后偷听。
只听太医令的声音带着官腔:“……卿望啊,容若公子此劫,实乃寒邪深中,药石罔效,非战之罪也。脉案、方剂,皆经得起推敲,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我爹万卿望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是,下官明白。”
又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后,太医令起身告辞。我赶紧闪身躲进阴影,看着他迈着方步出了大门,这才慢慢踱进厅堂。
父亲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只早已凉透的茶杯,望着地面出神。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和他身上常有的味道一样。
我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抬头。
静默了片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爹,”我说,“我感觉世界疯掉了。”
他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补完后半句:“我也疯掉了。”
“?”父亲眉头微蹙。
“三伏天,”我盯着他的眼睛,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的声音,“死于寒症。”
我顿了顿,像是在给他,也给自己消化这荒谬的时间,然后才近乎耳语般地追问:
“爹,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父亲捏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却像穿透了我,落在某个虚空的点上。厅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波高过一波,像是在为这荒谬的论断呐喊助威。
许久,他才缓缓将茶杯放下,发出“磕哒”一声轻响。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我熟悉的、波澜不惊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绷只是我的错觉。
“医道精深,病症百端,岂是单凭时令节气便可妄断的?”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涟漪,“容若公子积郁已久,元气早亏,五脏六腑皆虚。今夏酷热,反引动体内伏寒,邪入膏肓,阴阳离决。此乃‘真寒假热’,最是凶险莫测。”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太医院会诊时的标准腔调,每一个字都站在医理的制高点上。
可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纳兰明珠那看不出悲喜的脸,是家丁那句“老爷…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出来他难不难受”,是纳兰性德从骁勇侍卫咳血成文人的短短数年。
“是吗?”我轻轻反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讥诮,“只是……寒症?”
父亲的目光锐利起来,像两枚冰冷的针,刺在我脸上。“柒来,”他唤了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太医令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脉案方剂,皆经得起推敲。在太医院当差,首要的不是医术多精,是‘明白’。”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明白什么?”我追问,像个不懂事的孩童,执意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明白纳兰明珠为何偏偏要用与索额图私交甚笃的您,去给他视若珍宝的嫡长子看病?明白为何公子在您手上越治越差,相爷却从不更换太医?还是明白……这‘寒症’的脉案,究竟是要给谁看?”
“放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动了真怒。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里面有愤怒,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无奈。
我们父子二人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绷紧,即将断裂。
最终,他先移开了目光,重重吐出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有些病,能治。有些病,不能治。有些人,想活。有些人……求死。至于谁在看……”
他顿了顿,转身走向内室,只留下一个背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千斤重锤砸在我心上。
“紫禁城在看,这满京城的权贵在看,索相在看,明相也在看。我们万家,不过是在这看台上,勉强有个位置的观戏之人。看清楚戏码是本分,但若想上台……”
他没有说完,身影已没入内室的阴影中。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厅堂,周身被盛夏的闷热包裹,心里却一阵阵发冷。三伏天的寒症,求死的人,看戏的城……父亲的话像一堆破碎的瓷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割得我生疼。
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脚下是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纳兰性德的死,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将我,将父亲,将整个万家都缓缓拖入水下的开始。
这世界,果然是疯掉了。
[捂脸笑哭]小万同志:活着不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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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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