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沦陷

该来的总会来。索额图“终于”派人把我叫走了。

再次踏入这间令人窒息的小花厅,我比上次更加忐忑。那页《贺新郎》像一道无形的催命符,贴在我背上。

索额图依旧盘着核桃,看到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开门见山:

“明珠倒是有意思,”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让他十一岁的小儿出面做这种事……不过,若真是那二公子自己的意思,就更有意思了。”

他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惋惜:“唉,真有点怀念那位故去快半年的大公子了。人家那才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君子,配得上他名中那个‘德’字。”

我垂着头,心里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逼死了君子,还怨君子的弟弟做不到以德报怨?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索额图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点回忆的悠远:“说来,已故的那位,生前自己没有子嗣,对他那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弟弟,可是比亲儿子都亲。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他……可惜啊,他这弟弟,没学到他的分毫,心思倒是长得歪。”

我听着听着,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索相口中纳兰兄弟的关系,可与曹寅引导我去“关联”出来的那个“揆叙潜意识期待兄长死亡”的版本,不太一样啊!

曹寅暗示的是阴影下的嫉妒与隐秘的期待,而索额图描绘的却是兄友弟恭、舐犊情深。

到底谁是对的?

还是……他们都在以自己的目的出发,有选择地说出部分“真相”,甚至刻意引导我去相信他们想要我相信的版本?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我: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被两方,甚至多方,共同引导着去误会、去警惕、甚至去恐惧那个十一岁的纳兰揆叙?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恐怖了!

那些肮脏的算计、权力的倾轧,是大人们玩的游戏。可承担这些游戏后果的,被推到台前成为众矢之的的,却可能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无论揆叙本性如何,他都被迫早早地浸淫在这片污泥里,被各方势力涂抹上各种颜色,成为一个符号,一个靶子。

这个认知让我不寒而栗。

脏的是大人,承担结果的却是一个孩子。

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另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就在我脑海里响起:万柒来,你清醒一点!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不敢就此开始同情揆叙。

万一……真相就夹在曹寅和索额图这两个版本之间呢?万一揆叙既不像曹寅暗示的那般天生阴鸷期待兄长死亡,也不像索额图描绘的那般全然辜负兄长深情?万一他只是一个在复杂环境中挣扎求存、并且极其擅长利用这种复杂性来伪装和保护自己的早慧少年?

甚至,万一他就是要营造这种被误解、被逼迫的形象,以此来博取像我一类人的同情,或者转移真正的注意力呢?

我越同情揆叙,就越可能中了他的下怀,而我自己,也死得越快。

我站在索额图面前,低着头,心里却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我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中央,每一条看似指引方向的路径,都可能通向更深的陷阱。曹寅、索额图、甚至可能包括我爹……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我指着路。

而我,该信谁?

或者说,我还能相信谁?

或许,我谁都不能信。我只能信我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以及……那在夹缝中艰难求存的,一点可怜的判断力。

这京城,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

如果揆叙真的是个大人,事情可能也没这么复杂。毕竟成年人的博弈,输了赢了,各凭本事,怨不得人。可偏偏他是个孩子。

孩子,天然就容易引人怜悯,也更容易被相信是无辜的、被操控的。而且,人的思维定势很难会去认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可能在利用大家的同情,反过来制衡那些试图利用他的大人”这种思路,特别是在那些“大人”——曹寅、索额图、甚至我爹——无一不是这场权力游戏的高级玩家的情况下。谁会相信一个孩子能有如此心机?

偏偏,在我因为索额图那番话而最为摇摆不定的时候,明珠府来人,称二公子染了肺疾,咳得厉害,请我爹过府诊治。

我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让我抱着药箱跟着。

再次踏入揆叙的房间,药味浓重。他靠在床头,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呼吸带着急促的杂音。病弱让他褪去了平日那种刻意营造的老成,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在病容的衬托下,甚至比他那位以俊雅著称的兄长,更添了几分凄美易碎之感。

我抱着药箱站在一旁,看着我爹为他诊脉、开方,心中已经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怀疑、警惕、怜悯、困惑……各种情绪交织翻滚,让他那张病弱的脸在我眼中也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几日,由我单独去送药、查看恢复情况。揆叙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喝药,或者昏睡。

直到有一次,我喂他喝完药,正准备起身离开,衣袖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小手轻轻扯住了。

我回头,对上他那双因为发烧而水汽氤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沉静或算计,只剩下全然的脆弱和迷茫。

他仰着小脸,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问:

“大夫,我哥哥他……快没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我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看着他泪眼朦胧、因为高烧而显得格外无助的样子,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冷言冷语,或者用那些官方的“寒症”说辞来敷衍。

我沉默了一下,想起曹寅的话,想起纳兰容若那内敛的痛苦,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你哥哥……他或许更难受吧。”我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之前说的,他活得累、死得也不轻松。”

听到这话,揆叙什么也没再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大颗的泪珠就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他居然把发烫的额头抵在我的手臂上,无声地啜泣起来,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泪水很快浸湿了我的一小片衣袖。

那滚烫的眼泪,和压抑的、孩子气的哭泣,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

我还没有孩子,也没哄过小孩,动作僵硬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在这一刻,看着他毫不设防地将脆弱展露在我面前,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和真实的泪水,我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再去怀疑这样的一个孩子了。

而且,他是真病,脉象、症状做不得假,不是装出来的。

至少在此刻,在他因病痛和失去兄长的悲伤而崩溃的这一刻,我完全做不到再用那些复杂的、充满恶意的揣测去衡量他。

我抬起另一只没有被他靠住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单薄的、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上,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或许曹寅和索额图说的都有部分是对的,也或许他们都错了。

但此刻,在我臂弯里无声哭泣的,就只是一个生病了、想念哥哥的十一岁孩子。

这感觉,无比真实。

揆叙马上就要拿下小万同志了

索额图:不带这么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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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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