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澜一副作壁上观之态,并不出面打圆场。她知晓这个时候若是一味令秦独退让,太傅肯定得寸进尺。
“北安侯这一路自淄州辗转冀州,又驱驰燕北边界,实在是辛苦。”小皇帝先开了口,稚嫩的神色配上这样老成的言辞,很是违和。
吕伯晦狡黠一笑:“侯爷斩了逃将,又在冀州临危不乱使解安疆接手军务,这些功劳苦劳,陛下都记得。”
这是在提醒秦独,他做过的事情朝中都清楚,但肯定不是功劳。
斩杀陈威属先斩后奏,被视为权柄独大震主。而令有意被架空的解安疆监理冀州军,有结党分庭抗礼之嫌。
秦独做这些事情时早有预料,这会儿毫不惶恐:“为国为民便好,不求陛下记得。”
沉默半晌的秦玥澜盈盈笑道:“是功是过,陛下和太傅自有评判,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便是。”
这话看似是在敲打秦独,实际上是在暗讽小皇帝和太傅心里早给秦独记了账,此刻多说无用,不如该做什么做什么。
秦独自来听姐姐的,这会儿也不再辩驳什么,只向小皇帝举杯敬酒,而后随性喝下。
宫里虚情假意的家宴开席,紫晏楼不真的旧友也见了面。
段怀容早到楼内二层雅间等候。
明亮的日光透过薄纱屏风洒下映着案前,他轻提小茶壶,将清亮的茶水注进茶盏里。
屋外食客的嘈杂声隐约,炭炉噼啪声格外明显。
忽的,门被急促推开,一人影匆忙阔步买进门,脚步却因屋内静谧戛然而止。
白亮的屏风上落下个朦胧的身影。
“任将军到了。”段怀容斟了杯茶,自顾放在小案对面。
而后,他抬眼向屏风侧看去,也想见见这位中郎将是何面目,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任沪很警惕,手掌覆住后腰上的匕首,侧身慢慢向屋内探步。
段怀容也不催促,只耐心看着。直到那身影自屏风后行出,两人目光交汇。
是一位看着三十出头的男子,短打武袍、体态高大,面庞肌肤略微粗糙,但剑眉星目甚是英气利落。
果然是中郎将的风采。
两人相视刹那,任沪暗暗握紧了匕首,一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双眼里满是戒备。
段怀容并不介意这点防备,只抬手示意对方落座:“任将军请坐。”
“是你写的信?”任沪说话中气很足,说罢打量屋内查看情况。
段怀容答道:“是我写的。风急雪乱,安度此冬。”
话音落,有短促隐蔽的利刃出鞘声。任沪即刻上前一步横眉质问:“你如何知晓这八个字的?”
仿佛如果答不上来,他立刻就要出手将人了结。
这样的反应在段怀容意料之中,他从容着望过去,不疾不徐道:“一年前将军看到的这八个字,就是我写的。”
至此,任沪有些许迟疑。
一年前冬月,漆黑的悬崖边。段怀容把身负重伤的百里无恙抱在怀里,火光声和喊杀声自黑夜里逼近。
“告诉...左卫中郎将...任沪”百里无恙声音嘶哑,涣散的双眼没了焦点。他每说一个字,都有鲜血自喉间漾出来:“风急雪乱,安度此冬...”
那时,段怀容不知道左卫中郎将是谁,也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己要失去真心爱他护他的师父。
在赵岑部下的火光抵达之前,百里无恙拼进最后一口气将他推下了悬崖。
八丈的悬崖下是一片潭水。
段怀容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时,心口四肢都被拍得生疼,瞬间的隆隆声灌入耳中,呛了一大口冰水。
他清楚,师父在推他之前,一定知道下边有水,也知道这样的高度不会要命。
这是百里无恙为他做的最后一次算计。
逃生之后,段怀容没忘记师父临终的嘱托。他将[风急雪乱,安度此冬]此冬八个字,写成书信送往左卫中郎将的府邸。
那封信之后,一切太平无事发生。
他思索良久,似乎参透其中玄机。
[风急雪乱]意味着计划有变、形势混乱,[安度此冬]则是说按兵不动,度过这个冬天。
师父在告诉任沪,情况有变、不要行动。
是什么行动?监管京城禁卫的中郎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会有什么行动。
一切,段怀容都不得而知,只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可能,当时师父离倾覆皇城龙位,只有一步之遥。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
师父临死之前也要嘱托保护、令其隐藏身份人,一定是重要的、关键的人。而且,是师父最信任的人。
那这个人值得一见。
所以段怀容一到京城,便立刻要见任沪,只用了那八个字作饵。
屋内气氛紧张,任沪依然警惕,审视了段怀容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是百里无恙和他私定的暗号,现今百里无恙死了,应当无人只晓得。
“百里无恙是我师父。”段怀容并不兜圈子。
面对任沪,他不怕暴露身份。因为当任沪因为那八个字来赴约时,他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一人身份被揭破,两人一起落水。
很显然,任沪并不认得段怀容,将人上下打量。
段怀容察觉,开口打消疑虑:“我既能写出那八个字,你就应当信我。”
半晌,任沪慢慢将腰后的匕首送回鞘内,谨慎往前几步,与段怀容对坐。
两人见面的这一刻,停滞了一年的齿轮开始继续转动……
段怀容要一个个推动这个庞杂体系内的零件,让他们重新运转起来。让一年前冬夜的寒风,吹透这座腐朽的大厦。
……
时间过午,家宴结束。
皇宫内院终究容不得外臣久留,秦独只有一柱香的时间与姐姐走在出宫的路上,得以两人私话。
“姐姐要保重身体。”秦独看秦玥澜时,眼神鲜有的温顺。
秦玥澜去年年初开始身体一直不好,时常不思茶饭、浑身乏力,太医只说是是脾胃不好,一直吃药调理着。
秦玥澜笑笑:“我这里都好,不必担心。倒是你在外多有险恶,要时时注意。”
说着,她忽的想起来件事:“契彰有消息了吗?”
“没。”秦独叹了口气:“但是我让人看着呢,最近在信州军里,没什么事情。”
秦契彰,秦独的弟弟。
当年朝内一片混乱,秦家被卷入夺嫡纷争中,处在生死一线之地。那时秦契彰刚满六岁,实在经不起折腾。
老侯爷便将幼子送往京郊道观,对外只称幼子体弱需要远离尘世修养。并改名字秦犹为秦契彰,不遵偏旁字辈。
出自诗句:是知阳报由阴施,天爵昭然契日彰。
他们希望这孩子,虽命运无常,却自有前路。
大抵是因为幼年与亲人分离不得照拂,秦契彰与家人并不亲昵。后来诸多事情都难以管束,如今一年到头也没个书信回来。
不过秦独看得开,在这样的朝廷世道下,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还有一事。”秦玥澜将人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问道:“任用解安疆管辖冀州军,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嗯?”问题突然,秦独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想到怎么编谎。
秦玥澜轻声一笑:“别装傻,你向来不掺和朝中的浑水,定然不可能是你转了性子,非要用他。”
解安疆被朝廷有意架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秦独怎么会傻到不知道。这不明摆着跟朝里唱反调,给小皇帝和太傅不痛快。
确实有违常态,秦独知晓没办法说谎,于是思索着笑起来:“前段日子,新寻了个军师,有大才。”
说起段怀容,他总是难掩笑意。
“任用解安疆,令陛下对你平添疑心?这军师让你这么冒险?”秦玥澜一连发问,不甚放心道:“别被算计得找不着北。”
秦独何尝不知道这是段怀容算计,但他不在乎,这会儿畅快笑着:“姐姐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秦玥澜只当自己这个弟弟聪明,但求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着已宫门口,两人止住脚步,知晓到了分别的时候。
“照顾好自己。”“姐姐保重。”
两人作别后,秦独踏入早已备好的华盖马车。车轮辘辘驶离,留下秦玥澜被困在一道大开的宫门里,难以踏出寸步。
......
段怀容与任沪见面后,简要说了一年前一应情况。所有有关百里无恙的详细信息都对的上,任沪这才完全放下心来,甚至激动着。
至于那八个字,也正如段怀容猜想一样,是停止行动的意思。
当年约定,只要百里无恙率兵突破冀州下至京城边界,任沪就率十六卫中义军起兵围控皇城。可是临近动手前夕,百里无恙被赵岑所害。
任沪收到消息后,随即放下了一切计划,继续蛰伏。
“当年岭州义军,幸存者此刻都在何处?”段怀容询问现况。
任沪答道:“一部分在燕北与东海州交界处有聚集,另外还有部分人下到淮南淮安一代,经营商路。”
不多的人手铺散得很开,虽然难以集中力量,但是化整为零也不失为一个好策略。
“以后辛苦将军多多联络。”段怀容说着。
任沪自然应允,可却面露难色的踟躇半晌:“段先生此刻在北安侯帐下?”
段怀容点头。
任沪抿了嘴唇,深呼一口气做了心理准备,提醒道:“北安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段先生小心。”
听闻这话,段怀容忽得一笑。连秦独都说自己不是好人,他又何尝不知。
“不是良善之辈?”他故意发问,想听听旁人怎么说秦独:“朝内还是朝外?”
任沪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神色,颇有批判之意:“朝内骄奢,朝外淫逸。”
好一个骄奢淫逸。
段怀容得趣忍不住笑起来,将任沪笑得心虚。
这会儿,忽然有人敲门,彭傲云的声音传来:“先生,侯爷到了,等您一同回府。”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段怀容朝门外扬了扬头,而后示意任沪,看热闹道:“这不,骄奢淫逸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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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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