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夜幕深垂,漫天飞雪。
整座皇城银装素裹,掩盖住灰黑的道和暗金的瓦。
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将灰蒙的天穹切割成一个个规整的四方笼。
檐角的积雪化了些,水哒哒滴到窗户下檐上。
寻竹魔怔般抬起手接住那滑落的滴水,冰凉刺骨,耳边搭着絮絮叨叨的女声。
“过几日你再到娘娘跟前请个罪,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些天我不能再来了,药是从前有宫女剩的,你先用着。”
身边絮叨的莲香见她这时候还发呆,蹙着眉轻拽她:“寻竹?”
“我一时茬神了,”寻竹回神来,讨好般拉着身边人的手讨好道:“姐姐别怪我。”
莲香无奈摇头,没有说什么。她也是可怜这个姑娘,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好看小嘴也甜,招人稀罕,是她这等已经在宫里被磋磨了好几年的人没法比的。
只是可怜见这张脸了,倘这姑娘能早些费点心思,如今兴许已是她等高攀不起的贵人。但这小丫头运气忒差,倒是先遇上了舒嫔娘娘。
因着太后娘娘外甥女的身份,这位吴小姐打进宫未沐龙恩即封了嫔位,此刻正是意气的时候。只听说她是个心气高的,打在府里头时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
今个又得了御前的信儿,可候了一晚上却没瞧御驾的影子,倒是见着这么个貌美的丫头,心里怕是堵死了,哪里还能放过她。
“日后你得仔细小心着,这宫里没那么好过,可也没那么难挨。”莲香将膏药塞进她的手里:“日后见着人,也记着多留个心眼。”
言尽于此,非亲非故的,再说下去怕该惹人烦。
“我明白,今日多谢姐姐。”寻竹脸上虽还火辣辣疼着,却还是想扯开嘴。
只是这表情不伦不类的,多少有些滑稽。
寻竹起身将人送到门口,还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是梦一般。明明上一刻她才死躺在磅礴大雨的泥血中,闭眼的功夫却又回到了皇宫。
景德五年,她十五岁入宫两年。
屋里空荡荡的,想必宫女们都还在上值。
神鬼一说,总令人多加敬畏。前世爹娘对她弃之如敝、夫君与阿姐对她言语相向的场景着实令人寒心。
那个时候她大约也已经猜出,自己突发的重疾是人恶意而为。
只是不知道,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官之女究竟挡了谁的道,竟能出动死士不顾天子脚下也要将她杀死。
回想起濒死的一刻,汩汩鲜血涌了出来,同泥泞融为一体,姜寻竹遍体生寒。
她自十三岁便进了宫,选秀落选成了宫女,起先心底多有惶恐,一心想着好好服侍贵人以早些求个恩典好出宫陪伴家人。
却不成想因为自己这张脸惹了贵人生厌。
簪子划破脸的那一刻,血和泪混合着流下来。那时候寻竹才明白,人如草芥、孤立无助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那夜过后,寻竹起了热。被一卷席子丢进了冷宫,可她强撑着一口气硬是扛了过来。
此后许多年年寻竹谨小慎微、处处逢迎,只一心要逃离这吃人的地方。
却没有想到,命运捉弄人,她没死在后宫的勾心斗角下,倒是刚出宫半年不到就丢了命。
想到濒死前见着的那抹明黄的布料,直到此刻她也觉得难以置信,陛下怎么会在那个时辰出宫呢。
可不等自己深思,额间的疼痛已经上来,给自己把了个脉,叹气,果不其然发热了。
没有人脉,没有药材,没有银两,果真是寸步难行。
寻竹撑着疲意,翻出件从前的衣裳,用剪子绞了浸透凉水给自己降温。
等拾掇好一切,躺回榻上。上辈子能捱过去,没道理这辈子不行,这样想着,撑不住昏睡过去。
“扑——”
寻竹感觉到一瞬间的窒息,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瞧瞧,这不醒了吗?”
面前是一个面黄、吊梢眼的宫女,也是寻竹在熟悉不过的“仇人”。
昨天烧昏过去了,环顾一周就知道她已经被舒嫔命人扔进了冷宫。
“咳咳咳……”
面前身着褐色服饰的女人冷笑:“醒了就麻利去领活干,生了张狐媚子脸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不要脸。”
“哦对了,”她得意笑了笑,“你这脸还真没了。”
寻竹挣扎着起身,上辈子那么多年,藏春对自己的恶意,从一开始就没有遮掩。
“我知道了。”
“你什么态度?”藏春眼里戾气横生,冲上前来推了寻竹一把,“在冷宫里,就该好好守冷宫的规矩。”
“算了吧,藏春姐姐,我们还是先去做活吧。万一姑姑知道了,会生气的。”
旁边两个宫女轻拉着她,似乎是不想让她太过分。
可她们哪知道,藏春是拿了人家十几两银子办事的,在冷宫里半点油水都捞不着,藏春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更何况她本就厌恶这些勾引人的狐狸精。
她举起右手,准备朝着寻竹受伤的那一侧脸扇下去。
心底窃喜,这一巴掌下去,这张脸就不可能恢复了吧。
可不等她动作,却看见角落的寻竹对上她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她在嘲笑自己?
就是这一愣怔,藏春突然被叫住,身上挨了一小鞭,“你在做什么!”
“啊——”
藏春跪倒在地上,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惶恐爬向身后的女人,“姑姑,这个新来的宫女不听话,我只是想教训教训她。”
被唤作姑姑的女人生得一副威严相,或许是皱眉皱久了,眉间多了几条细纹,给她平添了几分严厉。
“藏春,这冷宫里还没什么小动作能逃的过我去,你做了什么,我不再计较,做活去吧。”
她环视四周看热闹的宫女,吼道:“都愣这里干什么?活都干完了吗?都不想吃饭了吗?”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了这姑姑和姜寻竹。
姑姑低头审视了寻竹一眼,冷哼道:“我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伺候哪位贵人的,今个到了冷宫里就都和外头的一个待遇。”
“别的宫你或许还能动动歪脑筋,可在这寒梧宫里,脸才是最没用的东西。”
寻竹伤的是右脸,可单看左脸也能窥见原本一张脸是极美的,更何况她如今还小,很难想象若是脸没有伤到,再过几年该是怎样的殊色。
“寻竹记下了,谢姑姑教诲。”
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姑姑原本严肃的脸色软了几分,她自知藏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罢了,拉一把也无碍。
“你去窦嬷嬷那里走一趟,她如果留你那是你的运气,她若不留,你就听藏春的分配。”
寻竹连忙道谢,“谢姑姑。”
*
“宫女?我不需要,你走吧。”
房间里虽有些破败,却难得整洁。姑姑口中的窦嬷嬷正一个人做针线活,连抬头看都没看。
寻竹并未开口,跪在原地看着窦嬷嬷收针才开口,“奴婢想请嬷嬷指一条生路。”
这倒是引起了窦嬷嬷的兴趣,抬起头看清这小宫女的脸时,眉头不由得轻拧了一下。
还真是狠心啊,硬生生划烂一张脸,断姑娘家的后路。
可这样的境况宫里头太多了,窦嬷嬷这么大年纪也见惯了,可惜是一回事,发善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也只是一冷宫的老婆子,给不了你什么生路。”可转而一想,既是崔姑姑让她来,也不好就这么把人赶走了,“你会些什么?”
寻竹声音脆生生的,道:“奴婢会女红,能帮嬷嬷做针线;会做饭,也略识一些字。”
当然,她还懂一些药理,上辈子学了点拳脚,这些还是不说为好。
窦嬷嬷摇了摇头,“你这些如果伺候主子,那是顶好的。可我不是主子,你也不必伺候我。”
寻竹没有动,因为直觉窦嬷嬷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
她只犹豫几分让寻竹起身,“想留下,就今日将殿内外清扫擦拭干净。”
“是,”寻竹笑着起身,“奴婢一定打扫干净。”
院子里有些积雪,还有被宫女踩实结冰的黑冰印子。
寻竹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干得起劲,好像生怕干不好被赶走。
能不开心嘛,寻竹心想,上辈子自己刚进这冷宫就被藏青又是泼水又是扇巴掌的,等自己再次晕过去才知道崔姑姑来过。
凭着她后来冷宫三年对这位管事姑姑的了解,崔姑姑是极其严厉却又不失圆滑的一个人,否则也管不住这寒梧宫上下太监宫女。
正如她因为藏春做活利落没有罚她,却也补偿自己给自己一个争取的机会。
可是上辈子自己年纪小不懂,被窦嬷嬷拒绝后惶恐离开,而后生生被藏春磋磨了整整一年,最后快被冻死的时候又被窦嬷嬷救下。
如今……自己也算是提前规避了不少的危险,或许这也正是老天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意义。
想到上辈子爹娘冷眼说着她只是他们捡到一个弃婴而已,寻竹心底隐隐作痛。
她得爬得再高点才行。既是为了努力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也为了能给自己活下去多几分筹码。
如今既然留在宫里可能会死,出宫也可能会死,横竖都得死,寻竹觉得还不如在宫里搏一搏,也许能活个寿终正寝。
如今第一步就是先把窦嬷嬷这里的活干好,好好养身体长强壮一点才行。
寻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又瘦又矮又弱,有点嫌弃是怎么回事。
窦嬷嬷透过窗户不经意看向窗外哼哧哼哧铲雪的小宫女,嘴角不自觉笑了笑。
娘娘一向喜欢勤快且懂事的孩子,就像曾经的秋葵,就是这样的性子。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叹了口气,重新绣起手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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