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就没有看见梅庵了,不知道他此时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天晚上,梅庵走僻静的街道步行回家了。
看到他安全回家,我揪着的心才算放下,接紧着是我的嚎陶大哭,他把我揽在怀里,语气急切地跟我说,“要放下窗帘,紧闭房门。鬼子目前不会在这个高档小区里伤害谁,可是最好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急着回办公室去,昨天他们已销毁几卡车文件了,可是在把这个小城交给日本人之前,他们仍有事可做。
梅庵告诉我,市长及官员将在后天辞职,他们计划逃往重庆。
我心里有股轻松,期待着早日和他一起去重庆。
两天后快到拂晓的时候,梅庵回家,他出奇地镇定,但脸色苍白,他和衣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他没睡着,只是躺着。
两小时后,他起床,洗澡,更衣,我在一旁看着,他显然是要出门,可是上哪儿去,他已经无班可上了,办公室属于日本人了。
“你上哪儿去?”
“今天是市长辞职的日子,我必须去。”他顿了顿才告诉我实情,“汪先生已来到安都了,整个省将由汪先生领导,而不是日本人直接领导,这要比日本人直接统治强很多。”
“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曾经不顾性命刺杀清朝官员的爱国者,怎么会跟鬼子合作!”
“为了中国的利益。”
我无法相信他说的话,我无法相信他竟然站在汪的一边。
“那么你哩,梅庵?”作为一个妻子我不敢这样问,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记者,我必须问。
“我会留下来。”他冷静地回答。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他凑近我耳边小声地说:“这样我就能更好地为祖国服务。”
“和汪在一起吗?你疯了吗?”我大叫起来,可是蓦然看见到眼里闪动着什么,就又躺下去,望着他。“你是什么意思?”我压低声音。
“我将留在梅城,替汪政府工作。”梅庵拉住我的手。
“替日本人?”这已不是责备,而是疑问。
“表面上是。”
“实际上呢?”
“为另一些人工作,我将和重庆政府保持密切的联系。”
“可万一被捕怎么办?他们会杀了你。”我的眼泪已落下来了。 “天啦,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干的事情。我年纪大了,不能直接去打鬼子,我知道我需要做什么才能帮助这个国家。汪先生很信任我——”话还没说完,我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会出事的……我受不了……”
“不会的……我会十万分的小心的。我在这儿很安全。”可是从他的话里我她能感觉到他后面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不过,我希望一有办法,你就离开这儿,去重庆。”
“我不会离开你。”我一想到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留在日本人身边,心里就一阵恐惧。
过了一会儿,梅庵又出门跟日本人谈什么了。
他走后,我虽然替他担心,却又感到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欣慰。我曾怀疑过出了什么事,蒙在鼓里感觉的简直难受得要命。甚至开始不信任他,猜疑他。
现在觉得很内疚。过去他信任我,现在他仍然信任我,而我也更加喜欢他留恋他了。我们的感情又死灰复燃了。于是带着轻松的心情去给自己做早餐,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
晚上,梅庵回家时,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十分苍老,而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十分显年轻的人,这段时间,让他迅速衰老了十岁都不止。这天夜里,他多天来头一次凑近我,温柔地抚摸着我,然后肩并肩躺下。我一个胳膊支起身子,坐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他脸上的两行清泪,晶莹而扭曲。
“日本人太无礼了,骄傲得像群疯子,把我们国家贬得一钱不值,而我,却什么也不能说……”
“梅庵,别这样,一切会过去的,很快会过去的。”我知道,这有多么苍白,国内没有迅速改变时局的力量,国际上,各国自扫门前雪。
陶梅庵也坐了起来,
“我没事儿,君宜啊,我有话跟你说。”
“是找到船了吗?”我知道他在为船而努力。
“是的,找到一条货船,从渡口往重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什么时候?”这是我最不想了解的问题。
“就在明天,船就停在渡口。”
我听完就大哭了起来。
陶梅庵紧紧地抱住我。我们都不说话、不闭眼,就这样相拥着一直到天亮。天亮时,胡乱地吃了东西,我带上简单的换洗衣服,两人就往渡口走去。
我穿着蓝布褂子,头上包起一块大毛巾,乍一看,就是一个进城卖菜的中年妇女。陶梅庵一身黑长袍,紧跟在后面。快到渡口时,陶梅庵大步走到我前面。在我看来,渡口空无一物,心里面庆幸:可能是船出差子了,没有来成。但陶梅庵胸有成竹,大步地往前走,走到渡口,看到一条小小的渔船停在岸边,上面一白头发渔夫盯着他俩,
“快上船,就差你了。”
我紧紧地抱住陶梅庵,如果没有渔夫在场,两个人早就抱头痛哭了。陶梅庵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有件事没有告诉你,关于连环凶手的,他不仅在梅城境内杀人,全国各地都有,去重庆后,你一定要把这件案子查清楚”,然后推开我,“好了,别让人等急了,放心,我没事的”。我依依不舍地走上小木船。小木船向江心洲划过去,小岛的另一边隐藏着那艘大货船。
几天前,为了免于被发现,这条船只好停在江中的小岛后面,有一条小渔船不断接送人上货船,去重庆的途中便捕些鱼,这样,万一被盘查也有个交代。
不过眼下,日本人正热衷于享受胜利的乐趣,抵抗运动又没有全面开展起来。安徽及江南水乡,自古出美女,这些都足够让日本人享受了,暂时无暇他顾。
因此,货船停在这一个星期,陆陆续续地接乘客上船,而平安无事。整艘船十六个舱容纳了七十名客人,船上多是商人与记者,因故留在梅城没能提前撤出来。他们都急于逃离日本人的魔掌,上了船才如释重负。
我基本是跌进船里的,这艘船船身长六十来米,宽七八米,有上下两层。我迈进底层船舱,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把我引进一间小房间,只有一张窄床,其它空无一物。
“太太,你等我下。”这个小水手向兔子一样窜出去了,不到片刻功夫,又出现在门口,像变魔术般地,端出一杯咖啡,上面冒出香香的白汽,让整个小小的房间多些不同的气息。小水手的细心与体贴,让我很感动。
“谢谢谢谢”我接过咖啡,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小水手很江湖味地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
我想不笑,但没憋住。看见我笑了,小水手也尴尬地摸措脑门,嗞出白牙挤出个羞涩的笑,转身跑了。
然而,当时我完全想到,这样阳光般的笑容,却会凝固成一道可怕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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