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发大了。
呼啸的风声中副官传令的声音有些模糊,姜振清微提缰绳,抬手示意众人后退,确保自己这队人马完美隐匿在半山坡上。
“少将军,前哨回报,将军带着北境军主力已经抵达阵前,我们是否要动身?”叶黛回头看了眼在清点伤患的谭玄,又补充道:“风雪太大,伤势重的恐怕要撑不住了。”
姜振清皱了皱眉,夜里那场遭遇战就打得蹊跷,敌军以逸待劳,像是提前知道她要去往何处埋伏一般。
叶黛自小跟在她身边,看她神情便大致猜到在想什么。确实没道理如此,少主虽然年方十二,但早有战功加身,年初更是得了将军封号,绝无可能是判断失当。昨夜带队的敌军副领也交手过几次,他没有那么好用的脑子,除非他生出对千里眼来,否则就是出了内鬼。
“父亲和师兄绕过归林关了吗?”姜振清抛开疑虑,先顾眼下。叶黛点点头,“骚扰队伍颇多,驸马留在了后军,公子那边向来稳妥,又是您亲自叮嘱的事,没额外传信便是准时抵达右翼了。”
想到师兄姜振清心里安稳了许多,跳下马召集手下将领围过来,拔出腰间佩刀在厚厚积雪上画出简易地图。
为了做出眼下包饺子的阵型且战且退半月有余,伤亡不小,而愈发恶劣的气候昭示着暴风雪的降临,一旦完全进入雪期,北境军引以为傲的铁骑将会失去优势。所幸敌军已有懈怠之势,母亲带着主力也还顺利,接下来不出意外,仍有机会打歼灭战。
姜振清的刀尖点在归林关外长风冰原——两军对峙之处,对众人开口布置:“战术没什么变化,步兵为正,牵制主力,骑兵为奇,伺机而动。下方开战后听我指令,借下坡冲势突袭左翼,横切敌军阵型,横穿时不要恋战,与右翼队伍汇合之后再准备随我迂回。”
“另外,伤势有恶化的原地待命,谭玄,你留下带队观望。”姜振清扫了一眼后方,这支三千人的弩骑是她的心腹精兵,昨夜折损六百余已经够让她心疼了。谭玄有些无奈,心想少主毕竟年纪小些,相比将军还是心软,战场上可不是珍惜人命的地方。但他跟叶黛一样自小跟在姜振清身边,绝不会违逆她的意思,沉吟片刻,只是委婉一问:“我们手上人马横穿敌阵,是否有些勉强?”
姜振清轻哼一声,翻身上马。谭玄仰起头来,刺目的雪光勾勒出少女挺拔的身形,上扬的眼尾带出一股睥睨神色,只听她说:“区区分割阵型,两千足矣。”
北境军令行禁止,姜振清麾下更是一丝异议都无,众人迅速调整,安静等待主将再次发号施令,一时间雪坡上只余猎猎风声,偶有枯败的枝干不堪重负,断折时雪沫瓢泼而下遮挡了视线才动弹一二。下方厮杀声渐起,两军前阵缠缠绵绵进入了胶着状态,姜振清紧盯着敌方中军的位置变动,再过半刻,终于暴喝一声:“弩骑,随我冲!”
两千精骑借高低俯冲之势如开闸放水般倾泻而下,疾驰途中三角阵型分毫不乱,姜振清一骑当先,臂上弩机很快射空。冲阵求快,她也不添箭,反手取过长弓,轻弓不比硬弓的穿透力,但便于速射,顷刻之间五箭连发,箭箭不走空,精准穿喉而过。整股弩骑队伍正如她手中之箭一般,从战场左翼撕开一道口子,蛮横地戳了进去。原本严密的阵型被突袭冲散,敌军慌乱整军之时,姜振清已经带队快要冲至冰原西侧,遥遥看到了己方旗帜,接应及时,那谁也拦不住她。
“师兄!”姜振清策马向前方的身影伸出手去,姜寒这边带的是步兵,又有埋伏任务,因此身为主将也未曾骑马。姜振清一把将人拉上马背,姜寒含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看起来你这边很顺利。”敌军阵型还是混乱的两截,用不着复冲,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姜振清放了大半的心,语气也轻松起来:“当然,接下来等母亲收尾就是。不过你就这反应?速速夸几句来听听。”
“打得好,打得漂亮。”姜寒哄着,回身开弓收拾掉几个追出来的尾巴,他射术不如姜振清,好在持的是硬弓,能轻松透胸。脱出战场范围,姜振清向北绕行返回大本营,后面有叶黛压着兵士速度,跟他们保持一小段距离。
“估计傍晚就能收兵。”姜寒看了眼天色,“还好比预想的没晚几天,还来得及好好筹备你的生辰。”姜振清心里默默算了算,她的生辰是大寒,现在小寒刚过没几天,的确时间充裕,于是有些欣喜地应道:“很是期待。”
姜寒低低嗯了一声,又说:“应该……还会顺便公布一件别的事。”
姜振清略略回头,看到一双明显比自己期待得多的温润眼眸,又隐隐约约透露着一点担忧。她知道是什么事,应当是公布他们定下婚约的决定。虽然成亲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早点说出去也好,省的旁人三天两头来攀附打她家的主意。姜振清眨眨眼,笑道:“我知道,年初不就提过了吗,我很乐意。”
姜寒只比她年长三岁,纵有些模糊的担忧也仍旧稚嫩,闻声也不再多说,转而问道:“生辰礼物想要什么?师兄去替你寻。”
“生辰礼……”姜振清斟酌的话随着看向天空的一眼戛然而止,天色骤然昏暗,一只巨大的、血红的眼睛凭空而现,闪烁着大片符文的瞳孔几欲滴出血来。
“那是,什么东西?”
姜振清声音发颤,能如此年纪在战场上游刃有余,超乎寻常的准确直觉给了她很大助力,此刻彻骨的寒意直冲头顶。危险,极度危险,姜振清下意识地加速向大本营的方向疾驰,然而更诡异的事情随之出现,一段放肆的长笑声从战场中央传来:“哈哈哈哈……姜疏月,再多手腕,在仙人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之力罢了!”
敌方主将张冈……可这么远的距离,她怎么能听清笑声?人怎么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笑音未落,空中再生异动,那只巨大的眼睛似乎是眨了一下,又似乎分毫未动,姜振清看不真切,只能确定有三道人影从血色瞳孔中浮现出来。
为首那人抬臂一抓,一只暗红色的拳影在他面前凝结,随着拳影逐渐凝实体积也逐渐膨胀。姜振清彻底呆住,她自以为见够了世面,身为辅国公主独女,奇珍异宝只是寻常物件儿,进京面圣不过家常便饭,上过战场之后,万人征伐的棋局也允她操盘。可此时此刻,如张冈所说,她仰头看着凭空而立的身影,场下万万人,确如蝼蚁。
心思百转只一瞬,空中的拳影膨胀到山丘大小时猝然落下,恐怖的一击落在战场正中央,正在交战的两军前锋当场被锤成肉泥。一拳湮没万人,拳影的力量仍未耗尽,裂成数十块碎片,尽数飞往北境军中。
随侍的两个仙人挥挥衣袖,赤红的碎片悄然消失,随后北境军中爆出团团血雾,一路炸至中军。两道身影瞬间一前一后被从战场上扯至空中,特制的金甲在昏暗的天色中仍然易辨,姜振清瞳孔骤缩,极度惊恐情急之下,竟连一个字都喊不出。
为首的仙人抬腕弹指,一个毫不费力,轻描淡写的动作,在张冈近乎癫狂的大笑声中,两位北境军主将如同他们的士兵一般,在高空之上爆成两团氤氲的血雾。
“母亲!父亲!”姜振清心神俱震,尖叫着策马便要冲过去,一双手臂却从身后环过来,死死按住她,抢过缰绳调转马头,往远离战场的方向逃。
“没想到这外红尘还有几个根骨不错的,尤其是那两个小的。开这窥魔阵到底不合规矩,不若带回去练成傀儡献给掌门,也算是个交待。血手真人,您看如何?”天梭真人朝另一边的地梭使了个眼色,私开界门是大忌讳,到时候掌门不敢拿血手怎么样,怕是只会罚他们。
地梭真人当即附和道:“正是如此,掌门不是想加炼几具天傀儡吗,坯子一直不够用。能带回去两个,算功过相抵了。”
血手真人点了点头,“就按你们说的办,张冈动用了请仙之术,留在外红尘活不了几天,我与他先祖有旧,顺便把他带上吧。”
天梭拱手应是,姜振清和姜寒虽然已经逃出一段距离,但在他眼中可不够看。遁光一闪,便已拦在他们身前,姜振清尚未从家破人亡中缓过神来,被一股巨力拉到空中时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身体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禁锢,除了眼睛处处动弹不得。师兄在另一人手里,余光看不到他的脸,姜振清只能呆愣愣地向下看。长风冰原一片斑驳,惨白的雪和鲜红的血混在一起,拳影砸出的深坑里是敌我不分的肉泥,成了个天然的尸坑。这就是仙人的力量吗?这就是仙人降临,带来的“祥瑞”吗?
离地面越来越远了,凡尘冰凉的风裹着血腥气,最后一次拂过少女的脸颊。父亲,母亲……叶黛姐姐呢,不知道她有没有活下来,幸好让谭玄领队留下了……姜振清脑中一片混沌,她已经被带到血瞳近前,晦暗的红光包裹万物。
是仙术,北境军里没有内鬼,我的弩骑没有内鬼。混沌中最后的想法停在此处,穿过界门的那一刻,姜振清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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