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巨沉默。
细数和温巨打交道的那些场面，似乎大多数时候他都保持在这种沉默中，姜振清并不追问，只在屋内些片刻沉寂中，搭在他肩上的手向下落去，临近他后心伤口时，温巨转过身来避开探查，低声说：“小伤而已。”
他的帽兜又拉到很低，扣得严严实实，姜振清连他的眼睛都看不到，顿在半空中的手顺势一拂，掀开了他的斗篷帽兜。
温巨下意识抬手去拽，姜振清歪了下头，透过面具的孔洞跟他对视，说：“有什么可遮掩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习惯隐匿有利无害……你这不也弄了张面具戴。”温巨有些无奈地开口。
“我吗？”姜振清轻笑一声，摇摇头，问他：“你要看吗？”
温巨立刻便察觉到异样，第一次手比念头更快地动了，姜振清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抱臂站着，没动没阻，金灿灿的面具揭开，露出半张面目全非的斑驳脸颊。
温巨倒抽一口凉气，姜振清看起来却没什么所谓，眸色淡淡，抚了抚因面具束带扯乱的鬓发，“只是太容易让人联想到自在堂山火了，不得不戴。”
“你倒真像是毫不在意。”
“怎么会，这是技不如人，险胜一筹代价惨烈的证据，谁会喜欢呢？”
“可有后悔吗？”
“再值得不过了。”
温巨与她对视良久，看她漆黑的眼瞳中九成九满盛的沉稳，还有半分难以捕捉的哀伤，与当初在黑伞熔岩山目露狡黠，大笑扬长而去的模样大相径庭，但有些东西和感觉是没有变的。温巨上前，轻轻将面具扣了回去，低声说：“你的死讯并全域布告传出来的时候，我曾想，或许不应该给你那道遮灵符箓。”
“但后来又想，若是这样便能让你弃了复仇之念，你便也不是你了。与其让你去寻别的门路，还不如我来给你行个方便。”
生意之外，没听温巨说过这么长的话，姜振清反应极快地拉住了他帮自己戴面具还没收回去的手，追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行个方便？”
温巨的视线落到自己被攥着的手腕上，姜振清及时地又追一句：“不准不说话。”
维持着这个动作，扯到后心的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心中想着缘债果然麻烦，温巨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回答她：“就当我认下你这个朋友了。”
“嗯？”姜振清微愣，没想到他的态度就这么软和下来，下意识地松开手，姜振清略有迟疑地问道：“那你，也算是答应我留下来了吗？”
手腕还有她指腹的余温，温巨默默扯了下护臂，“那是额外的价钱，我很贵，你知道。”
“你开个价，不出意外很快我手里会有一条七彩晶矿，应当是养得起你的。”
“钱是次要的。”
温巨看着姜振清，又一次问：“你修的是什么道？”
“你到底想问什么？”姜振清单刀直入，“讲明白些，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温巨组织了一下语言，“地阶炼器师本已难得，你从前问询过我撕风雪豹，我知你还是驯兽师，从前修刀，今日忽见一手精湛射术，所以问你那一句，以为你我道法同源。”
“所以你修的道法是？”
“三千道。”
姜振清恍然，温巨身兼数职，炼器师、丹师、驯兽师，什么东西都沾一些，原来不单是资深揭榜客自诩的技多不压身，而是他的道法追求包罗万象，兼修万千。
温巨第三次问姜振清：“你修的是什么道？”
姜振清深吸一口气，郑重答道：“有情道。”
“原来是情道一脉，难怪……这倒是的确合适。”温巨微微颔首，而后锐利的目光透过面具上的空洞注视着姜振清，说：“兼修三千道，并非追求道道精通，而是试图从中窥探到触及天道的规律。跟着你干，你要让我看到真正能触及天道的道法，如果有一天你让我觉得看不到希望，我会离开。”
姜振清微一挑眉，“你觉得有情道可以？”
“不知道，但迄今为止最靠近飞升的，是隶属情道的无情道。”温巨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解释说：“无情道，松清尊者已经验证到极限了，我赌一赌情道的另一面，很合理。”
“很合理，你看好我，我自然是支持的。”姜振清露出个浅笑，正待继续开口，外头传来通报：“禀，赞护法已经遣出了第一批门徒和战利品，大人可要亲自清点吗？”
“不必，全部整理好之后一起递单子进来。”姜振清提声施令，倒是让温巨想起来另一件值得关心的事，开口说：“那个赞什么？”
“赞於菟。”
“好拗口的名字。”
“他们族中取名比较特殊。”
温巨坐到她对面，“他跟你什么关系，道侣？”
姜振清否认，“并非，他……身份比较特殊，总之可信就是了。”
“那就好，给人感觉像是脑子没有长完整，不适合作道侣。”温巨说完，又意识到这样说人心腹不太好，于是补充了一句：“刚刚没有在骂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姜振清失笑之余，心底又激起些许愧意，毕竟赞於菟是为她中断了天赋传承，才困在如今的境况之中。
“嗯，域内的消息传过来慢，我先告诉你几件重要的。”温巨说起情报正事，语速快了许多，“一则是在我逃出八域之前，凌云剑宗和问心宗私下里其实已经开战，剑台云氏在其中斡旋，暂时没有拿到台面上来。”
“二则，剑宗与问心宗首次私下冲突疑似有万象阁弟子从中挑拨，万象阁又宣布，少阁主秦观将在突破出窍后接任阁主。明眼人都看得出，六宗局势，几载之内将生大变。”
“三则，十二大飘浮秘境之七——眠龙渊，有出世的迹象。”
尽管前两个消息事关时局大势，但第三个消息一放出来，便顾不得前面的了。姜振清拍案而起，迫切道：“可有推算出更具体的时间？”
温巨说尚未，眠龙渊秘境本身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众所周知，有一件名为汨罗灯的天阶极品灵宝遗落其中，整片大陆上的情报网都在留意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
汨罗灯俱备聚散增减灵气之能，已经接近神器的范畴，聚可造一方洞天福地，散可荫惠万里之广，没有任何一方势力不想得到这样一件灵宝，九幽这片灵气贫瘠的地方，更是万分渴求。
第一手消息的重要性姜振清非常清楚，她绝不能在这里被闭塞视听，现在已经拿下了枫山云境，务必要尽快把商路打通，她得想办法去争一争那盏灯。
姜振清陷入思索，温巨便不再说话，在角落安静打坐。一整日静默却和谐地流过，掌灯时分，营地外起了喧闹声响，一叠声的通报喊的是赞大人回营。
“姐姐！”赞於菟大步流星地进来，窜到姜振清身边去，一副邀功模样，“枫山云境全境已经被我抄没清理了一遍，若是想的话，今夜云境府邸便能住进去。”
“不过其他区域的赤霞枫还要处理一下，配合云境的空间阵挪动布局，洛瑶迦带着人在做，大约要两日才能完成。”
赞於菟絮絮说了一大串，偏过头才发现屋角还有个人。温巨本来就已经距离出窍期一步之遥，又格外擅长隐匿气息，存在感极低，赞於菟不爽地皱了下鼻子，姜振清眼皮底下，却是不好多说什么。
紧接着又有帐门响动，霍追风风火火捧进来个厚厚的卷轴，对姜振清说：“枫山云境清缴清单，请大人过目。”
姜振清接过来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上面是红叶老鬼一生的积蓄，自然极为丰厚。最关键的是红叶老鬼应当对各类材料颇有研究，藏品库中收纳了海量的炼器材料，这便是姜振清要用来维护商路的本钱。
霍追呈了清单便要退离，却被姜振清留意到了脖颈上的淤紫伤痕，“你脖子上的伤是谁弄的，云境中有难缠的元婴修士？”
霍追抬头看到姜振清关切的眼神，当场便没了怨气，柔声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大人不用挂怀。”
“怎么一个两个都拿伤不当事。”姜振清起身仔细查看，一靠近看到淤色最深处有爪尖陷入的痕迹，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赞於菟没化形之前，她手臂上不知被抓出过多少伤来。
姜振清严肃了神色，再问霍追：“你的伤从何而来，我问了，你就要答。”
“我掐的。”一旁的赞於菟抢先一步，大大方方地认了。
姜振清面色更沉，问：“为什么对霍追动手？”
“他指挥我去守压阵点。”赞於菟扬着脸，傲然道：“他是什么人，凭何对我发号施令？”
姜振清转而问霍追：“你怎么想，问你伤势时为何避重就轻？”
霍追抱拳应道：“一切为大人所布大局着想，大人无需为我伤势这等小事分神。”
姜振清勾勾手示意他仰起头来，两指并拢，凝灵慢慢抚过他颈间减轻淤痕。
霍追整个人僵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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