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塔楼上的竹窗开着,清晨的天色昏暗一如寻常,阳光被云层挡住,只有阵阵时强时弱的风吹进来。
我还活着?我怎么还活着?许故剑费力地睁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残余的记忆才回笼,想起昏迷前的情景,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终于醒了?”床上的响动让云冕探头看了一眼,小心拿起桌上的茶盅走过去。许故剑想要下床,但没什么力气,只能急切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她、她们人呢?外面怎么样了?”
“你躺了两日半,不用担心外面,蛊虫已经全部拔除完毕了,寨民们各回各寨,局势已经在掌控之中。你的死士和打乱新配的卫队盯得很紧,你安心修养吧。”
“打乱新配的卫队?”
“嗯,清姐之前已经亮了仙人身份,大家都很安分。眼下暂时替你管治着,往后想如何就等你修养好再自行调整吧。”
云冕说完把手里的茶盅递过去,许故剑以为是水,倾身却看到里面暗红的色泽。许故剑愣了下,意识到这是谁的血之后立刻向后挪了两个身位,慌忙摆手说:“不行,这几日她放了多少血?她在哪儿?现在怎么样……咳咳……”
许故剑急得脸都跟着涨红起来,一口气没换好,又激烈地咳了起来。
“哎呦,你看你!”云冕上前把茶盅塞到他手里,劝道:“赶紧喝吧,阿虞姐一心要保你,这血都已经放了,你不用岂不是白费。”
道理是这个道理,许故剑只是难免觉得心痛。接过茶盅一口闷下去,精血入喉仿佛瞬间就跟他的血肉相融合,昏昏沉沉的头和沉重的身子都轻了几分,四肢一有力气,立刻便翻身下床。
“停停停,你先别乱动消耗气血,我去叫他们过来,有事等着跟你商量呢。”云冕把人按回去,一溜烟地窜下去报信去了。
屋中骤然静下来,许故剑到窗边去往下看。巡逻的卫队中衣饰一队三色,不少寨民在门前熬制草药,虽然听不到什么笑闹声,但看起来处处井然有序。
许故剑有片刻的恍惚,他的蛊术远不如老头和许佑,从下了拔蛊决定那一刻开始,他就清楚凭借蛊术自己撑不到所有人拔除蛊虫,他已经做好了以生命力为代价去完成这件事的准备。
预想中要在被圣虫王吸干之前让他们离开,等到他死之后,寨中会发生动乱,但不会持续太久。无论谁来接手寨主的位置,母虫尽灭,圣虫蛊都不会再现,这里会变成一处寻常的村寨,如此就好。
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死,没有新的权力更替,寨子自然也没有乱。
是她救了这里。
许故剑呆呆地看着窗外景象,直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许故剑回过头去就看到沐天虞血色浅薄的脸,从透亮的白变成了黯淡的白。她手腕上裹了厚厚的布带,被半扶着坐下来,许故剑垂下头去,语气难掩痛惜:“你这是割了多少精血给我……”
沐天虞摇摇头温声道:“别自责,没多严重,而且你也没有用很多,我是因为这个才消耗大了些。”
沐天虞取出拼接上的两块溯回之镜碎片,说:“我是想要探寻这里的因果,用精血重现了溯回之镜回溯过的情景。镜子不完整,只能显影一个个片段,但已经足够看懂前因后果了。”
“竟然成功重现了,能让我看看吗?”许故剑惊异之下脱口而出,但又想到重现需要精血催动,立刻改口说:“不不,不需要再重现了,你们可以讲给我听吗?”
姜寒从袖中抽出几张纸来摊开在许故剑面前,姜振清说:“我师兄擅长丹青,这些画起码有八分像,你看看吧。”
“最初的恩怨没多复杂,我简单讲讲。你们这一支身上有些残余的灵虫血脉,因此能修习蛊术催动蛊虫。数百年前你家先祖机缘巧合寻宝至此,凭借蛊术统领了当时的部落。而后在探寻山脉时遇到身负重伤从历练秘地出来的几名蜉蝣神宗弟子,劫宝心起驱蛊杀人,没想到其中一名弟子化身蜉蝣,得以逃离。后来蜉蝣神宗震怒,降下惩罚画地为牢,命你一族在此守门。”
“门中秘地是一片无尽雷鸣海,凡人踏入即死,于是仙门留下了一道活祭血阵,防止守门人自行进入。”姜振清点了点最后一幅画,“溯洄之镜只记录了你先祖的所见所闻,他没有再见过蜉蝣仙人,所有误入山中的人都被他聚集起来编入部落之中,再参照最初看到的蜉蝣,以蛊术控制众人外出遍寻相似的虫类。他则一心钻研蛊虫培育,希望能培育出一只‘替身虫’。”
“误入山中的人,控制他们出去?”许故剑突然抓住了这个故事里真正的重点,疑惑道:“为什么他们能出去?”
“最初的时候,被困住的只是你们这支血脉,但随着人人身上都种了蛊,跟你们产生了纠缠过多的因果,加上这么多年过去,结界本身也发生了一些异变。‘路煞’的命格也是因为‘守门人’世世代代的怨气逐渐催生的。”
“这些是我的推算。”沐天虞解释说:“我占卜了族群如今的因果线,神奇的是,你们这一支——或者说你,同寨民们之间的因果纠缠,已经解开了。”
许故剑眼中露出迷茫之色,沐天虞续道:“你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破局的关键,但同寨民之间的牵绊不可能这么容易解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寨民已经换了一批或是几批。清清一直觉得你们如今的装扮习俗很像南疆遗民,或许在蜉蝣神宗覆灭之时,这里的寨民也出现了流动变化。”
姜振清摆出结论:“我们说这么多,其实重点就是现在的这些寨民本就和寨主一脉纠缠不深,之前是因为身上有蛊,与这里息息相关,所以才同样无法离开。现在他们身上的蛊虫已经全部清除,大概是可以离开圣虫山的,但是你……”
许故剑听得懂她弦外之音,按在桌边的手激动得微微发颤,感激地说:“能让他们离开这里就再好不过了,多谢你们。”
“但我提醒你一件事,寨民们久居于此,未必能适应外面的生活。而且外面村子的人一旦发现“山神”不过是寻常人,结果可想而知,你还是要让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姜振清提点道。
“我明白。”许故剑起身向四人深施一礼,“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
“没什么了,我们在这里休整几天,然后就要离开了。”
“那处秘地,对你们应该很有用吧?”
沐天虞蹙眉,直视许故剑的眼睛,那是一双少有的平静、温柔、看淡生死的眼睛。
姜振清清了清嗓子,招呼姜寒和云冕一起先下楼去。
沐天虞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有用,但不用,等于没用。”
寥寥几个字,足够许故剑清楚她的决心,许故剑说:“阿虞,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沐天虞点头,许故剑就慢慢说下去:“阿虞,我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寨民们也都会找到自己的去处,而你……很快也要回去了。这世间我了无牵挂,只是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那便是交到你手上了。”
“别拒绝我。”许故剑看她嘴唇微动,抢先打断道:“世世代代的恩怨就在我这里结束吧,我会好好守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你们遇到了非用不可的状况,我来替你们开门。”
他的语气温和但格外坚定,沐天虞偏过头去,不做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你!”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沐天虞被他强行牵走了话题,叹口气说:“问吧。”
“你出手救我,是因为义气怜悯?还是……有什么别的?”
许故剑问出口,视线却避开她的面庞飘忽起来。颤动的鸦黑眼睫让沐天虞难得起了点坏心,轻声答道:“怜悯。”
许故剑一颗疾速跳动的心如坠冰窟,钝痛即将涌上来时,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怜悯,大约只占一点点吧。”
许故剑猛抬头,对面人眼波流转,带着灵动的笑意。沐天虞认真道:“我的精血很珍贵的,要我介入旁人的因果,怜悯不够,欣赏也不够。但是,许故剑,对你够了。”
有这一句话,生死都无憾。许故剑在心中默默想着,惨白的脸颊此刻倒是有了些血色。
穿过竹窗的风大了些,吹乱了少女额前的乌发。许故剑缓缓抬手拨开她微散的发丝,指尖触到她眉心那点殷红的印记,停留了片刻。许故剑的手落下去,握住了她的指尖,低声说:“在我寿数走到尽头之前,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吗?”
“我希望能帮得上你。”
像是祈愿又像是承诺,清风穿堂数次,他依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等到了她紧紧反握过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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