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朔城的护城大阵彻底崩坏。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划过整个朔城上空，紧接着，笼罩城廓的淡青光幕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瓦解、坠落，消散成点点游离的灵光。
一个时辰前，母亲将司衡和姐姐司宴紧紧搂住，送入后院假山下的隐秘地窖。地窖里很黑，只有一丝微光从石块的缝隙透进来，尘埃在其中不断翻腾。
司衡被母亲搂在怀里，身上那件鹅黄彩绣棉裙蹭满了灰尘。她听着母亲清晰、冷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决绝与悲痛：
“宴儿，衡儿，莫要出来，莫要出声。记住，父亲母亲永远爱你们，无论如何，活下去。”
母亲眼含着泪快步离去，而后外面一直维持着令人心悸的安静。
直到此刻，那维系全城生灵最后希望的屏障，发出了残落的哀鸣。
令人眩晕的寂静被彻底打破。魔族的嘶吼与百姓濒死的惨叫，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充斥了这方城池天地间的空隙。地窖开始轻微地震动，顶棚有细碎的尘土簌簌落下。
司宴紧紧抱住妹妹，水蓝长罗裙被刮撕出一道道破口。司衡感到姐姐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她自己也怕，怕得浑身冰凉，反身搂住司宴，试图给予姐姐一些安慰。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在那片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司衡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她能感觉到外面充斥着一种混乱、暴戾、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污浊的泥流，正在淹没一切。
而在这片污浊之中，有一道温暖而熟悉的光芒亮了起来，那是母亲的气息。
那道光芒并不炽烈，却异常坚韧，它引动了地底深处流淌的力量，化作白、青、蓝、赤、黄五色光华，彼此勾连流转，结成了一张虽然单薄却精妙的网，顽强地阻挡着那污浊的洪流。
那是母亲在布阵。她知道，母亲教过她的。
这张网支撑了多久，司衡看不清，也数不清。她只觉得那五色光华越来越黯淡，流转也越来越滞涩，而那股混乱暴戾的气息，却愈发汹涌。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呼喊。
是父亲的声音！
在魔族刚入侵之时，父亲作为城主便立即带了城中卫队去疏散、隐藏百姓。
“衡儿，宴儿，好好跟着娘亲，爹爹去去就回，别怕。”那时父亲摸了摸她们的头，便转身离去。
那个总是身着青衫、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父亲，此刻的声音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也不敢理解的惊惶与决绝。
“曜华——！”
呼喊声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一时刻，司衡“看”到，外面那道一直顽强闪烁的五色光网，猛地爆发出最后一道璀璨夺目的光华，随即如同燃尽的星辰，彻底熄灭了。
温暖熟悉的气息，消失了。
司衡感知到的那属于父亲的、微弱却让她安心的生命之火，也同时湮灭。
外面，只剩下咆哮、哀叫与房屋燃烧的噼啪声。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姐姐司宴的颤抖停止了，她们仿佛连呼吸都已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的门被从外面艰难地撬开。一张沾满血污与烟尘的脸探了进来，是父亲身边的亲卫赵虎。
他身上的甲胄裂了好几道口子，左臂断了一半，伤口用撕下的衣襟胡乱捆扎着，仍在渗血。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和眉毛沾满烟灰，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大小姐，二小姐……快，走！”
时间被解冻，司宴从凝固中惊醒，紧紧抓住了妹妹司衡的手臂。
司衡任由姐姐拉着，踉跄地爬出地窖。
天边泛着红，那不是黎明，而是燃烧的火光。
城主府已成废墟，熟悉的庭院遍布深坑与焦痕。天空被映着诡异的暗红色，浓烟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越过残垣断壁，望向父母气息最后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冲天而起的浓郁魔气，张牙舞爪。
赵虎带着她们，在废墟与尸骸间艰难穿行。他们走过桂花糕很好吃的甜香居、母亲给她们做过衣裳的罗裳坊、父亲为她们置办画材的墨涟斋、怕她们苦总在药材里加蜜糖的安神堂……无一不是残破不堪、血痕累累。
终于，他们侥幸逃出归于死寂的朔城，躲入了城外莽苍山脉边缘的一处洞穴。
在确认暂时安全后，赵虎这个钢铁般的汉子，面向朔城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地，双目含泪，以头触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夫人！赵虎无能，愧对你们！我赵虎发誓，只要有一口气在，必护得两位小姐周全！”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在洞穴中回荡。
司宴再也忍不住，靠着冰冷的石壁，失声痛哭。
司衡没有哭。
她静静地走到洞口，望着远方那片被血色笼罩的天空。小小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寂。清秀的脸上蹭满了黑灰，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是一枚温润的白色双鱼玉佩，这是母亲最后塞给她的。
此刻，玉佩正散发着暗不可察的五色微光，顺着玄妙的轨迹缓缓流转，一股温和的力量笼罩着她们藏身的洞穴，隔绝了内里的气息。
她感受着玉佩其中蕴含着的母亲的力量，一滴泪水终于从她眼角落下，随即被用力擦去。司衡抬起头，再次望向了朔城的方向。
混乱与秩序，毁灭与守护。
有些东西，在她心里无声地破碎了；又有些东西，在她心里悄然生根。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孩童的懵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
司衡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玉佩，白皙精瘦的手背上隐隐浮现青色。她对着那片废墟，一字一顿立下誓言：
“魔，必诛。”
“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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