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要你死。”
霍绮罗的瞳孔冷峻如黑夜中的山峦,巍峨不动,仿佛是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
沈慕白在她的瞳孔中微笑着,和煦如春风。“我知道。”
他的笑意越来越来深,长睫慢眨,双眼皮的褶子像秋池涟漪,慢慢荡开,在尾处消失不见。
“不过你会舍不得的。”
霍绮罗甩开他的双手,侧目嫌弃地上的尸体,“他怎么办?现在没用处了。”
“你为什么要杀贺垂义?他惹了你?”
“没惹到我,但他该死。”
霍绮罗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活是个不近人情的阎罗。
从不吃糖的沈相爷却在这无情的面庞之中感受到了心脏被蜜糖浸了似的开心,因为眼前的霍绮罗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你虽然脾气差,但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想让我帮忙处理,总得告诉我他干了什么吧?”
霍绮罗翻了个白眼,脾气差,脾气差,他才脾气差!
“宫里头的容妃娘娘是洛西贺家出身,贺垂义的……远房堂妹?反正沾亲带故的,他就朝她宫里的小姑娘下了手。虽然没动什么真格,但也够恶心的。而且一个宫女因不从他,上个月跳了井。”
沈慕白口中念念:“容妃娘娘……那好办。”
他轻握住霍绮罗的手,不顾她挣扎,原路返回。霍绮罗又一次跟在他身后,由他领着去往他处。她心里挺憋屈的,好像一层一层的梦境,自己兜兜转转永远出不去。
可这一次,霍绮罗听见沈慕白的言语,不知不觉冒出点信任来。这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便是相信自己的仇敌。但荒谬如此,霍绮罗被梦镜困住的心还是找到了点新的出路。因为他说:
“宫里头没有我办不成的事。除了你。”
霍绮罗绕路回了女席上,刚一落座圣上便来了。
皇帝李仁裹着裘衣,带着貂帽,像是富家老爷的打扮。他乐呵呵坐于高台之上,举杯念着和往年大差不差的庆词,然后便是山呼万岁,众卿朝拜。
霍绮罗远眺那边的情景,依稀看见从前的自己列席其间。之后便是饮酒作乐,赏曲观舞,借着圣上的好意把这一年来与各位朝臣发生过的磕磕绊绊都化解在酒水之中,或者觥筹交错间,与各部官僚定下来年事宜。
说是喜气宫宴,但公务却一点不敢耽搁。至少霍绮罗是这样。几乎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喝得烂醉,然后被奉戟背回去。
因自己平日里万事为民,拂了不少官员的面子且说一不二,又要暗中庇护着织天督办,一年到头她得罪的人数也数不清。只有趁着这个时候在他们面前毕恭毕敬道回歉,明年才好继续拂了他们的面子。
御酒的味道,喝多了也不好。到最后,霍绮罗回想起冬宴御酒,第一反应是吐酸水的滋味,又苦又涩又酸。
她现在手边的是温温热热的桂花清酒。
皇后娘娘在凤椅上喜笑颜开讲着:“这酒是秋日里我和后宫诸位姐妹共同酿造的,诸位夫人都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一位头戴点翠头冠,身着五色翟衣的贵夫人率先抿了一口,笑叹道:“好香的酒!必是皇后娘娘与各宫娘娘们劳心劳力,德感于上苍,竟酿出了这等怡人琼浆。”
她说完,一众夫人皆离席叩拜,“谢皇后娘娘赏赐。”
霍绮罗一时目瞪口呆,慢了人家好些时候才拜下去。眼前乌泱泱全是蓝红两色的翟衣服制,独她一个是兔绒立领加百蝶披风。她的女世子翟衣被自己一把火烧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眼睛里生出点悲凉。
男女虽然分席,但其实一样。一样的人情世故,一样的官阶各异。
诰命贵妇个个都是一等一的温柔端庄,娴静文雅。霍绮罗突然有些怀念疏槐阁那一群丢石子的姑娘们。
其实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桃花源,哪怕是她阁中的姑娘也常有争执和矛盾。只是在此刻,桂花清酒映出霍绮罗迷茫的脸——她很想她们。
夜里一阵微风袭来,酒面泛起一阵微波,霍绮罗的影子散了。琼浆摇曳着,她的多愁善感也破碎了。
霍绮罗握住自己的手腕,感受着皮肉间跳动的脉搏。
她又中毒了。
谁会料到重来一世还能倒在同一个坑里呢?
这玩笑并不好笑。
霍绮罗指尖点点桂花酒,在桌子上画线条。每一条便代表一个人,沈慕白,兄长,朝中和她有过节的人……
画了七八根,最长的线条还是沈慕白和兄长。
兄长的可疑在家中账本。但他已经是山阳王了,自己对他毫无威胁,他甚至那么在乎她,到底是为什么要作恶呢?
没有理由。霍绮罗更偏向于是兄长手低下的人存了歪心思。那下毒嫌疑还是沈慕白最大,只有他有理由有能力。可竹林当中,他又那么反常……
她思量间,司礼监方澄来了席上。他对着皇后行了一礼后走到容妃娘娘处,弯腰贴耳对她说了什么,容妃脸色大变,手中的桂花酒都泼洒了出去。
她瞠目结舌望向方澄,想扶着案几站起来却似乎脚软,几次跌坐在软团上。
方澄只是来传消息并不带容妃去哪里,他没顾着容妃的花容失色反而静静走到了霍绮罗身边伸出手,“女世子,相爷叮嘱咱家您该回紫蝉院喝药了。”
霍绮罗眉心一跳,难道方澄是沈慕白的人?!
冬宴上伺候的宫人都是安排好的,无需另带,芳灵就自个坐在院子里的小花坛上,等着鸽子飞来。
她估摸着女世子是在说胡话,大内之中怎么可能有鸽子飞到她们这?但念着人家帮自己脱离苦海,她就算说胡话,芳灵也跟着她胡闹一下。
冬夜里等在屋外边挺不好受,芳灵一个劲得给自己搓手呵气。搓着搓着想起来那天晚上女世子分给自己的小炭炉,她正要进屋拿它出来,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安安稳稳落在花架上,静悄悄的,也不乱叫。
“祖宗诶,真有鸽子?”
芳灵走进一看,鸽子鲜红的细腿上果真挂着个小竹筒。她一解下,鸽子又振翅高飞了。
矫健的身影在夜色中倏忽不见,芳灵攥着竹筒,抬头远送它直至高飞不见。
霍绮罗二人回来时,芳灵还仰着脸。
“女世子,您怎么先回来了?”
霍绮罗闷着不说话,方澄替她开了口,“女世子身子不适,你去把她平日吃的药热了来。”
芳灵悄悄把竹筒缩进袖子里,一溜烟跑进小厨房。
霍绮罗坐在床边,看着窗边上那几盆日日用药浇灌的水仙花,它们鲜妍靓丽,生机勃勃,可见她平日的药物没人动手脚。而宫中衣食住行皆是有源可溯,甚难下毒。
她的毒,源头应还是在宫外。
方澄接过芳灵端来的药,递给霍绮罗,“沈相马上就来,女世子先用药吧。”
霍绮罗端过黑褐色的药汁,勺子撞得琉璃碗叮当响。
“他什么时候来?”
“沈相?等冬宴散了之后吧。”
方澄见霍绮罗光动勺子不动嘴,知晓她心中不愿,劝道:“女世子,有时候入口甜的,咽下去反而是苦的;有时候入口苦的,咽下去反而是甜的。您不抛下心中成见,怎么看得见真身?喝了吧。”
霍绮罗原本垂目盯着温热的药汁,闻言直接看向方澄。
这话在点她。
心间惊天骇浪,但面上不好让他看出。霍绮罗仍旧呆呆木木开口:“知道了。”
话音刚落,沈慕白披着银白斗篷从屋外走进来。
他笑意吟吟,“这院子新来那丫头,看见我跟看见什么似的,门一关就躲起来了。没学到她主子半点。”
“她主子”倒确实眼睛粘在他身上,从他一进门就再没看手里的药碗一眼。
方澄微微低头,“沈相爷万安。”
“不必多礼,本相有件小事想求助于方掌印。”
“但说无妨。”
沈慕白解下斗篷搭在屏风上,施施然落座在霍绮罗旁边,一切熟稔得不得了。“请方掌印为在下的未婚妻把把脉。”
霍绮罗扭头看他,沈慕白双眸清光微亮,不似在乱来。
方澄还会把脉?!她这个织天督主居然不知道。
方澄微微一愣,霍绮罗也是头一次看到他脸上那种若即若离的官笑有那么一丝破裂。
不过那破裂只存在一瞬,仿佛方澄自己都未曾意识。“每日都有御医来请平安脉,何必让咱家来呢?”
沈慕白端过霍绮罗手中的药碗,轻搁在床头上,又拉过她的手腕递向方澄。
“宫里头的御医都是些次等货,他们可查不出这个。方掌印家学深厚,没有毒可以逃开你的号问。”
方澄笑得极浅,一直疏离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意。
他不再多言,双指搁于霍绮罗脉上。温热的指尖有一瞬僵硬,方澄问:“相爷是否知道?”
沈慕白点点头,指了指霍绮罗,“是她不知道,也不肯信我。还请方掌印如实告知。”
方澄这才移目看向聚精会神盯着他的霍绮罗,双唇轻启:“女世子体内有乐陶散。这是一种毒药,无色无味,下于饮食可伤人神经至无力行走。到了最后,整个人会瘫痪至死。”
霍绮罗心口渐渐凉下去,这个症状她再熟悉不过。
“万幸剂量很少,不至于毒发。但这毒很难化解,北盛懂这解读法子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霍绮罗问:“你知道是谁?”
“我父亲。”
霍绮罗心脏怦怦跳动,太多思绪冲击得她有些晕头转向。
看来方澄也是个人物。
“倒也没有死绝。”
沈慕白蓦地抛出一句话,霍绮罗和方澄双双看着他。
他揭开袖口,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腕,“讨女世子一点东西。”霍绮罗眼见着他取下自己鬓上的簪子,对着那手腕就是一划。
“啊!”鲜红的血液破皮流下,霍绮罗惊讶地捂住口鼻,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沈慕白端起床头的药碗,血液啪嗒啪嗒掉进去,被黑褐色吞没。
“诺,”他递给霍绮罗,“这就是解药。”
沈相爷,狠人一个(但恋爱脑不自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以血为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