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暑气正盛,京州罪臣的地牢终日不见光亮,潮湿闷热今年尤甚。这种条件下人最易得病,不少还没审就死了的。
为防止犯人之间串通一气,共犯是不许关在一起的,谢忱与谢家其他人分别被关押在了不同牢房。
谢忱坐在墙角的草垛上,看着对面牢房被抬出去的,看那尸身都快腐了,谢忱仿佛隐隐约约闻到肉臭味。一转头吐在了地下。
谢忱住的这个牢房只有一个老头,胡子长到挡住脸,看得出他原本是白胡子但脏成了黑色。谢忱知道自己现在破衣烂衫,比他也强不到哪去。
老头手拿木棍在地下写写画画,这老头白天打坐,盘腿一坐就是一天。那老头吃干抹净碗里的饭菜就在地下比划起来。
只剩下谢忱的饭菜还放在门边,饭菜黑到看不清是什么,每日都是这样。
地下黑色的土面上有水坑,又潮又臭,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坑凹。
谢忱两天没有开口说过话,现下只能想着与那老翁攀谈,也不知怎么开口。
那老翁好像察觉到,回过头看着墙角的谢忱,问:“算命吗?”老翁苍浑雄厚的声音说不上好听,却沉稳庄重。
谢忱起身对着那老翁行礼,才缓缓开口说道:“先生,我不信这些。”
半条腿已经进了鬼门关,是该叹他礼数周全还是该嘲他“版版六十四”,不知变通。
那老翁回过头去继续写写画画,说起话来不容置喙:“不信也要信,你不信命数,信佛信神吗?信别的什么?若是无信便是无心,人就活不长了。”
谢忱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老者佝偻的背,认真思考起他这一问。
良久,答非所问道:“活的长便一定好么?”
老翁停下手,转过身盯着谢忱打量起来,开口道:“到也是个有福之人,有福相。”站起来走近又瞧了瞧,“犯得什么事,到了我这牢房来?……算了。”一摆手又坐到地上写了起来。
谢忱走到牢房门,盯着那锁链出神,不知哪间牢房里传出了凄惨的哭叫声,谢忱知道又死人了。谢忱蹲下端起那碗水喝了下去,老翁抬起头看了眼,然后又低下头写了起来。
倒也不是个全然不识时务的。
谢忱喝干那碗水,又坐到墙角的草垛上去……
穆延晟跪在勤政殿上整整两日,给足了穆延安作为天子该有的体面。勤政殿殿门大开,残阳直冲殿里,大都落在穆延晟身上。
穆延安从偏殿走进来,穆延晟双手贴地结结实实地叩首,“皇上万安!”
穆延安绕着穆延晟踱步,一圈又一圈才坐到殿上的龙椅上,盯着落日余晖看,问下面跪着的人:“他们说朕非良君,当年父皇所立之人……”
“您乃天子,天下共主。‘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穆延晟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
穆延安盯着殿下跪着的人,半响起身从大殿正殿走出,大殿里只剩跪着的穆延晟,和留下的那句:“你所求,朕准了。”
天承十年,穆延晟生母何氏薨,穆延晟得以从边关回京。就在众人都以为穆延晟不日将再次启程回边关荒凉之地时,天承皇帝病倒了。穆延晟得以侍奉之名留京。
天承皇帝病逝那日,大殿外跪倒的一众人里,他只召见穆延晟一人,当时东宫未有子嗣,太子之位空悬。
见次情形,满朝文武都以为穆延晟将继位成为新主,这蛮荒之地养出的毛头小儿,实因天佑得以留京。
宫殿门打开,穆延晟手持圣旨站在高堂之上,皇子皇孙、满朝文武跪在殿下,穆延晟不疾不徐地念起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延安,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穆延晟下了高阶,他的一拜让穆延安成了九五之尊的天子。
……
穆延晟得了皇上口谕,就直奔大牢。
穆延安坐在勤政殿,放下批折子的朱笔,突然低声念道:“谢大人……”
穆延晟示意随行的牢头打开房门。
谢忱扶着墙起身,直直地站着,打量着门外的人,石青色蟒袍佩着青白玉镂空祥云纹玉带,顶着九旒冕冠,好生气派。
牢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人却不进来,站在那示意他出去。
脏恶的牢房,谢忱感激地看着穆延晟,给他行了礼,正要出房门,牢房里那老翁突然朝穆延晟扑了过去,面目狰狞地瞪着他。“谁登基了?谁是新皇?”
谢忱看着那老翁,新皇登基已有三载,这老头是前朝罪人?
那老翁放开他,后退几步,看清穆延晟衣服上绣着的三爪绣样。疯了似的扑向穆延晟,“你枉费你生母谋划,怎么还有脸活着,这样好的一盘棋,这样好的谋划,多少人沥尽心血,老天不公,天道……”牢头拉住发疯的老翁,老翁挣开牢头抽了他的刀抹了脖子,然后血慢慢流出来,抽搐几下才断了气。
谢忱定定地看着,脑子里都是老翁说过的话:“权利地位总是要有一样,在这样天杀的乱世……心中要有得可信,你没有信仰,但总有可以信赖的人吧。”
谢忱:“乱世?天下并无战争。我父亲,我平生最信赖之人。”
老头哈哈一笑,眯着眼睛看着谢忱:“血浓于水。”语气里带着随意,又斩钉截铁,仿佛对什么势在必得。
谢忱没反驳他,因为谢忱也这样认为。
被穆延晟拽着往外走的时候,谢忱还是回头看着躺在地下的老头,谢忱脑子一片混沌,又想起自己说过:“活得长便一定好么?”他抓住穆延晟拽着他往前走的手,人还回头看着那老翁,“救他,救他……”
谢忱被带出大牢,外面夜深人静,谢忱也不知这是他被关的第几天。风一吹,陌生感让谢忱挡了挡脸,随即又大口呼吸起来,贪恋外面不带腐臭味的空气。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往牢里冲去,穆延晟拦住他,谢忱发了疯似的,嘴里呢喃着,“……父亲……”
穆延晟听着他断断续续冒出来的话,还是松开了他,随着他又进了地牢。
谢忱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然后抓着牢头问,“我父亲呢?”
穆延晟盯着那牢头,牢头欲言又止地低下头,被穆延晟盯得直发毛。
谢忱看着一言不发的牢头,现在才意识到他能出牢房不是皇上恩典赦免谢家。
谢忱扶着牢门要吐,几日未进食也只是干呕。
穆延晟把失魂落魄的谢忱扛在肩上带了出去,谢忱半路就晕了过去。
似乎是觉得肩上的人太过于顺从。
“谢忱?”穆延晟轻拍了拍肩上的人,无人回应他,他把人放下换个姿势把人抱在怀里。
穆延晟看着就近的那家客栈,把他安置在了客栈房里,示意身后跟着的侍卫,“好生看着。”
穆延晟只身回到牢里,那牢头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不等问就报:“谢大人前些日子得了病,怀…怀南王把人提了去,兴许带回府治病去了。”
穆延晟赶到怀南王府的时候,谢大人被挂在院子里已经没了气息。穆延吉坐在院里喝茶,翘着脚问:“六弟来了啊?这人你带不走,皇上下旨要我审问。他已经签字画押了。”
穆延晟拿起认罪书看了看,冷笑道:“人都死了,怎么画押?”带着认罪书出了怀南王府。
穆延吉看着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出府,不怒反笑。
谢忱昏迷两日了,穆延晟寻遍名医,屿须山的白头医师也被从山上“请”下来了。
白头把脉半个时辰了,闭着眼睛半句话都没有,也不开方子。何术打量着穆延晟脸色,当即把刀架在了白头的脖子上。
白头小心地移开那刀,“年轻人,太暴躁!!”在医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一瓶什么东西,“这个!可以安神,对这病有好处。”
这次穆延晟亲自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本就昏睡,还安神?”
白头翻了个白眼,一脸高深:“醒不醒的不在药上。”
穆延晟不吃他这一套,“说人话。”
白头一个低头躲开他刀,“他身体没问题,是心病。他就无心活。”
穆延晟把刀入鞘扔给何术,上前坐在榻上守着谢忱。
白头一脸八卦的看着俩人,嘴一刻也不闲着,摸着自己白胡子质疑道:“坊间传闻是真的?你心悦他?他要是醒过来遭不住,一定性情大变,你心悦他容貌还是心性?”
白头看着榻上人的相貌,谢忱已经梳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物。“想来是容貌。”
穆延晟无心搭理他,白头这人跟传闻中一样,心性跳脱如八岁孩童,穆延晟把人绑了来,没打算再送回去,“何术,给他安排间房,人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把他送回去。”
“我不回去怎么行医救人?我吃什么?”白头常年住在屿须山竹林小院,行医数十载,只收吃食不要金银。身世无人知晓,最厉害的探子也查不到一丝消息,世人传他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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