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大少爷卧房里先是要了毛巾和热水,不多久,又吩咐丫鬟出去请郎中。
已经快到用晚膳的点了,丫鬟自是不大愿意跑这一趟,翻了个白眼,正要随便找个理由推了。
却见大少爷抬起手,往她手里放了支金钗。
原本满脸厌烦怠慢的丫鬟表情立刻变得十分殷勤,难得恭敬地冲容渊行礼应了声“是”,不待容渊多说什么,便脚步飞快地跑去请郎中去了。
担心入了夜人再进不来,郎中几乎是被丫鬟拖着进听玉苑的。
“吱呀”一声,红木的隔扇门在眼前打开,又在身后被“砰”地关上。
站在空无一人的卧房里,老郎中神情茫然,内心忐忑。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屏风,又看了看眼前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白纱帐。
方才领他进府的那丫鬟分明说,是给府中的大少爷诊脉,可此处为何拿这厚厚的幔帐遮掩着……
郎中这样想着,脚步愈发犹豫,没敢上前。
来这样的大宅院看诊,诊费虽高,陷害、顶罪等阴私之事却也是数不胜数,需得谨慎再谨慎,不然一不小心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上前来吧。”一道清冷的男声忽从帐内传出来。
郎中吓了一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忙快步走进去,在早已摆好的凳子上坐下,道:“少爷,请您将手伸出来。”
床幔无风晃了一下,片刻后,一只腕处盖着绣帕手从帐子里头伸了出来。
郎中又是一愣。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苍白瘦弱,薄薄的皮包着细杆似的骨架,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裂,那蜷缩着的指节下,甚至还清晰可见道道暗红色陈伤……
郎中一眼便能断定,这绝不是只养尊处优的手。
“有何问题?”那道声音再次传来。
“没、没有。”郎中回神,心中暗念了好几遍‘专心诊治、勿生事端’,呼出一口气,抬手搭上脉搏,心无旁骛地诊断起来。
白纱帐里,长安身体僵硬地躺在容渊的床榻上,仰着头,局促不安地望着一旁的容渊,他的胳膊被容渊握在手里,放在纱幔外头。
郎中此刻诊的正是长安的脉。
许是感觉到了长安的不安,容渊转回头,视线对上长安的。
容渊神情温柔极了,他俯下身,离长安近了些,长发从肩头滑下,落在长安面颊上,带来点儿瘙痒,弄得长安手指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不怕。”大少爷动了动嘴唇,很轻地哄他说。
“……”
长安眼睫颤得更厉害,忍不住别过了头去。
长安已经不记得这是大少爷今日对他说过的第多少次“不怕”了。
但长安其实怕的不是这个。
他是担心自己这样卑贱的身子,会污了大少爷的床榻。
可长安没有机会说出口。
大少爷气场太强,那双黑沉沉的眼神一望过来,那一句低沉的“别动”从大少爷嗓子里发出来,长安便自觉地不敢再动弹。
他不敢说,因此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脑子里琢磨。
他默默地想,不知道是大少爷今日是怎么了,是一时兴起吗?还是不小心将长安错认成了什么人?
长安已经在听玉苑待了不短的时日了,远远地见着大少爷的时候很多,打照面却根本没有,大少爷是不可能认识长安的。
是把他错认成了什么人了吧……
长安抿了抿嘴唇,忐忑而又沮丧地想,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反正无论是哪一种,他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像长安这样的杂役,不比府中丫鬟随侍,是府中最低贱污秽的存在,轻易是见不得主人家的,即使进房洒扫收拾,也是要趁着主人家不在房里的时候。
可如今他不仅在大白日里进了大少爷的卧房,还躺在了主子床上……
一旦追究起来,够他死十次的了。
在长安游神间,容渊正仔细地向郎中描述长安的身体状况。
容渊没打算瞒,长安刚因他受了惊吓,惊魂未定,容渊放下幔帐,只是为了避免再让外人吓着长安。
但这种坦诚显然令首次来容府看诊,对高门大户心存畏惧的老郎中感到十分地恐慌,郎中额头冒出冷汗,手指颤抖着,一时甚至不敢说话。
容渊显然误解了老郎中的沉默,语气一下变得很阴沉:“治不了?”
他的嗓音原本就很低,这一句语气却格外地沉,似携着隐隐怒气,把郎中和长安都吓了一跳。
似是察觉到了长安的害怕。
握在长安手臂上的手指立刻松了松,安抚地,顺着肌肤纹理摩挲了两下。
没人安抚的郎中显然就没这么容易平静下来了,他被吓得够呛,连忙解释,声音却止不住颤抖:“不、不是,公子年纪尚小,虽有亏补,只要、只要好好将养着,过个五年……不,不、三年,三年,定然是能补回来的,只是时间久些……”
胆战心惊地看完了诊,郎中下笔飞快的写下了药方,见帐里没再传来声音,抱着药箱脚底抹油似的便跑了。
老郎中已经一把年纪了,一路上却健步如飞,腿脚从来没这么利索过。
直到看见来时走过的那扇小门,郎中提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正要暗叹捡了一条命,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至极的“您请留步”。
郎中被定住脚步,僵硬地回过头,便见漆红的如意门底下,立着一黑影。
那身影瘦却挺拔,并不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绝不是郎中方才诊的那病弱小孩儿。
郎中脚下发软,吓得差点站不住:“大、大少爷……”
容渊走过去,说话依旧很缓,极轻,语气却很阴沉:“今日之事,若是让我发现有第二个人知道,不论是不是你传出去的,我第一个先杀了你。”
郎中吓破了胆,连连磕头:“小人绝不会说出去!绝不说出去……”
容渊抓住郎中的手臂,将郎中从地上“扶”了起来,面上重新带了笑,道:“很好,今后调理身子的事,我就安心交给您了,若是办得好,荣华富贵定少不了您的,但若是调理不好……”
*
容渊回来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
他顺道吩咐了人提前去备热水,便径直回了卧房,他快步朝床榻走去,掀开床幔,却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榻上的人竟不翼而飞。
容渊心跳一滞。
长安……呢?
有那么片刻,容渊头晕目眩,只觉天地在眼前颠倒,浑身的血液都凝固。
他觉得自己好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分不清自己此刻所处的世界是否有长安的存在。
他不敢想,刚刚那一切的欣喜,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一场美梦……
直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传进容渊耳朵里,容渊身形一震,屏住了呼吸,慌忙朝床榻边缘走过去。
今夜天幕昏暗,没有月光,因容渊长久地无法入眠,为遮光,他的床榻前的挂了层层的幔帐。
长安的身形原本就瘦小,抱着腿蹲在脚踏边,更只剩下小小的一团,几乎被边缘束拢在一块的纱幔挡了个严实。
也难怪容渊一眼扫过去时没能瞧见。
容渊整个人倏然松懈,松开了被汗浸湿的拳头,放轻了脚步,边走近过去,边在衣裳上抹去了手心里头的汗。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朝着垂着脑袋,浑身上下都透着沮丧的长安伸出手。
“怎么躲在这儿?”容渊哑声问。
长安没有看到容渊想拉他起来的手,他将脸靠在手肘里,神色萎靡,像是一颗已经把自己深深扎根在了土里的小蘑菇:“那些银子奴才会还的。”
“只是……”似乎没什么底气,声音越说越小:“可以再宽限、一点时日吗?”
容渊一怔。
方才容渊出去敲打那郎中,又担心长安趁他不在偷偷跑了,所以才板起了脸,装模作样地吓唬了长安两句。
“为了请那郎中来看病,本少爷刚刚可是花了一百两银子,银子没还完之前不许跑,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听到没?”
却没想长安当了真。
长安自然是要当真的,凡主子说的话,长安没有哪一句敢不当真。
他都已经用他那不大灵光的脑子仔细地算过了。
大少爷说,为了给他看病拿药,花出去了一百两银子,而长安在容府一年的例钱是三十两,也就是说,至多还需要四年,长安就可以还清大少爷替他付的药钱了。
四年……
长安其实是不喜欢哭的,因为他觉得哭是最没用处的做法,除了让自己变得更糟糕外,没有任何的作用。
可是长安又实在忍不住了。
被给予了希望,又一次次地看着希望在眼前破灭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长安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四年呢?
为什么是大少爷即将年满十六岁,长安被发卖出府的那一年。
这个时间点,简直就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似的。
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在暗示着长安,无论他多么抗拒,多么努力的想躲开,不愿意再重蹈覆辙,也终究还是无法逃离既定的命运。
长安其实不愿意这样吓唬自己,他想努力地想打起精神来,可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了长安的肩头。
长安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像仅仅只是想要活着,便已经是一件让他用尽全部力气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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