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乌修平。”
“修平。”
乌修平睁开眼。他看到一个狭窄的空间，一双属于小孩的手，他尝试动一动，那双手便跟着动一动。
“修平。”这一次，他清楚听到那个温柔的女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修平。修平快过来。”
乌修平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庞大的样子，衣柜是大的，地板是大的，就连抱着他的人也是大的。这是我的爸爸吗？乌修平内心困惑着，他有些陌生这种感觉，因为他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没有出现任何一个血亲。
那样温暖的，具有成年人可靠气息的拥抱，对他来说，只代表了一个名字：
平安生。
“平叔。”年幼的乌修平不是没有好奇心。他也会询问关于自己父母的问题，特别在意自己被抛弃这件事情，“我没有爸爸妈妈，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吗？”
平安生愣了下。不过很快，他露出种很难描述的强行镇定下的温柔。乌修平矮矮的个头哪怕踮起脚来看，也没有办法窥看到那表情的全貌。他只觉得一直对自己很好的平叔，有点难过。
“平叔？”乌修平道：“我随便说说的。”
平安生蹲下来。他经常蹲下来，但伴随这个动作后是长辈对小辈的拥抱。在乌修平第一次询问父母时，平安生第一次用对待大人的态度对待乌修平。他目光平视乌修平，他们之间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平安生对他说，“想要去找他们吗？”
乌修平摇摇头。
他那时候还没上小学，但已经敏锐察觉到童姥姥与沈曙雀之间的不和。沈曙雀会和姥姥顶嘴，会因姥姥不经意地偏心难过。乌修平不想离开沈曙雀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沈曙雀会伤心。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留恋那个不存在于生活中的父母。
“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乌修平道：“我长大以后，要给仁爱院换一个大房子，给燕语姐姐和修女买一个大钢琴。我和曙雀还会唱《欢乐颂》。”
平安生摸摸他的头，夸他是个好孩子。
他说，“我们修平长得一点都不难看。”
他又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乌修平，将他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乌修平坐在平安生高高的肩膀上，把整个仁爱院尽收眼底。他看到沈曙雀从远处跑来，绕着平安生，撒泼说自己也要坐上去玩。
平安生轮流抱着他们，陪他们玩了一整个下午。
那天，太阳很好。
乌修平有点睁不开眼。他努力撬动自己的睫毛，可上下两片好似黏成一片。他能清楚感觉到眼睑上的肉抽动，眼睑皮下的眼球传出酸涩的电流般的触觉。一个人正在他耳边哈气，接连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乌修平。乌鸦。乌修平。”
乌修平睁开眼。
明晃晃的灯正对着他的眼睛。穴鼠托着下巴近距离对着他看。他的眼瞳里倒映着乌修平的人影，却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担心、焦虑。
穴鼠和花布小老鼠很像。
他们身上都有种强烈的非人感。某次去美术馆兼职搬运工，乌修平才知道那种“非人感”能用一个相对准确的词汇转达：
恐怖谷效应。
穴鼠是人没有错，他是个很美丽的像玉观音一样端庄的人。可乌修平在除了床事之外的很多地方都能察觉到种恐怖：可爱的穴鼠好像并不存在于世界上，真正的穴鼠是一种无机的拧上发条被生产出来的作物。
穴鼠道：“你醒啦。”
他垂落下的发丝在乌修平面前拂了拂。乌修平彻底清醒过来，他问他，“平叔呢？”
穴鼠看着乌修平，给他一巴掌。
脆响的一巴掌，直接把乌修平打懵了。他捂着脸，穴鼠则在一边甩着手腕。乌修平这才观察到，今日的穴鼠不是没穿衣服的穴鼠。相反，他难得套了件宽松的大短袖，大花裤衩，肩背、胸口等各处要害上还有没有消失的水银光泽轻铠。
那是战斗尚未消亡的痕迹。
“你和人打架了？”乌修平询问道。
穴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乌修平误以为穴鼠是与自己生气，想要得到一些谄媚的安慰。他便微颔首，低眉顺眼，放软了腔调，“是我没关注到你。”
“你失忆了吗？”穴鼠粗暴地打断乌修平的自我陶醉。他抿嘴，那个名字就在嘴边，“陈无量是谁吗？”
“陈无量？”乌修平道：“你是说，世界排名第七的陈无量吗？”
穴鼠也不知道那个发光星星口中的“陈无量”是不是这个陈无量。下意识地，他想要质问乌修平，他和那个传说中的陈无量是什么关系，但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呼之欲出。
怎么会这样？穴鼠抱住头颅，目呲欲裂。
“你怎么了？”乌修平关心地看过来。他起身，仅仅这样小的一个动作，他浑身关节咔咔响动起来，针刺一样的痛觉绵绵扎入神经中，稍微动一下，绷住的神经突突跳出一块块小突起。
“我什么都不记得。”穴鼠说道。
乌修平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他并不在意这件事情，他对这件事情没有实质性的感觉。因为他管不了穴鼠的脑子，穴鼠的过去也不是他能管的。
他撩开自己的裤腿，静脉曲张就这样一夜长出来。那青紫交缠的血管，正在乌修平腿上呼吸，乌修平能清楚看到静脉根部那点青蓝色拧开龙头般，朝着自己膝盖和脚趾上进发，小腿骨和腿窝不断传出瘙痒感。
乌修平伸出手抓挠两下，摸到溃烂的口子。
至此，他还是没有痛觉。
这点身体的知觉甚至不如穴鼠刚刚扇他那一把掌来得更具备实质感。乌修平绞尽脑汁思考自己在那个小黑房子里经历什么，可他心里又同时有一个声音不断呼唤他，“修平”“修平”“修平”。
“不要想起来啊。”
穴鼠将双脚伸过来。他用自己的脚抵乌修平的双脚，两个人坐在床上，脚面贴着脚面，膝盖弯曲。乌修平错愕之余，忘记自己要拿出什么表情来面对穴鼠了。
穴鼠说道：“我和许愿星打了一架。他叫我陈无量。”
说实话，那一下不光给穴鼠喊傻了，也给当时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喊傻了。他们甚至比穴鼠还要傻。因为他们知晓陈无量是什么人，陈无量对整个成平集团而言又是什么，他们也很清楚乌修平对穴鼠来说是什么。
穴鼠和许愿星昏天暗地打了一架，夷平整个仓储中心。
成平集团屁都不敢放一个。
两个89级，在他们的地盘上打架，简直是灾难性的事件——王德经理和水龙吟趁乱逃跑，穴鼠和许愿星搏杀的余光就将他们两个重创到吐血，短时间没办法出来恶心仁爱院。
“平安生不在仓储中心。”穴鼠说道：“在我来之前，他就被血缘教派转移走了。乌鸦。你在里面遭遇了什么？”
乌修平不记得了。
他按住太阳穴，使劲回忆自己被控制着走进那个小黑房子后发生的一切。黑暗中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无数只嘴巴发出哭声，可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失去痛觉的身体最后一次保护乌修平，不让他想起关于那个小黑房子里发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乌修平语无伦次形容道：“让我再想想。可能。也许我进去就昏厥过去了。”
穴鼠看着他。
那种看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因此显得尤为可怕。乌修平情愿穴鼠抓着自己的头发，往自己脸上吐唾沫，也不要对方这样看着自己。他双手按在那双长满静脉曲张的腿上，青筋和不受控制跳动的肌肉代替紧张的心脏。
乌修平深吸一口气。
穴鼠道：“看看地上。”
乌修平低头。他这时候确实发现地上有很多不属于穴鼠的东西，他却很熟悉的样式：一个一个通体乌黑，好像用胶皮覆盖的正方形匣子。
他将平安生救出来时，对方就是这样一个匣子。只不过这个匣子比平安生那个更小，一只手足以轻松抓握，重量也在1-5斤之间。
“痛苦之匣？”乌修平联想到那个小小的黑房子。当即，他感觉自己领悟到了什么集团背后的真相，心里忽然松一口气，哪怕他此时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只顾着感激穴鼠，“太好了。这样不会再有人被做成痛苦之匣了。”
“他们是你的弟弟。”穴鼠道：“我看到有人控制你上一个女人，所以我赶过去了。”
后知后觉，穴鼠补充这句话里最欠缺的信息点。
他道：“那个女人是你的生母。”
“等一下。”终于轮到乌修平打断穴鼠的话了。他看着对方，眼瞳睁大，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简直超出了事情原定发展得所有逻辑。乌修平双手用力扣住自己的大腿肉，那些青紫色流动倍加迅猛。
乌修平的心脏抽抽疼起来。
他道：“我是孤儿。”
穴鼠道：“我知道。但那个女人就是你的生母。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昏迷过去。那个女人一直在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只有15级’。”
乌修平还要说什么。穴鼠已经将他能想到得所有路径全部堵死，“我降临在她面前时，她被我吓死了……好像还说了什么。不过无所谓了，后面我和许愿星打起来了。”
“那个女人呢？”
“不知道。”穴鼠回答道：“我管她死活。我只在乎一件事情。”
他的手压在乌修平肩膀，将男人完全压在床榻上，双目闪烁着阴郁的光，“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还和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
两个失忆的男人（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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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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