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到世上，就是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
本该是这样的。
宋霁月厌恶一切与父母相关的词汇，连语文作文里要求的“亲情”，她都厌恶到无法下笔。
父亲宋应军是个老师，勉强算是有点教师的风范，却敢在离婚后当着女儿的面带女人回家。宋霁月有时候不知道是应该感慨他至少还没到禽兽到对自己的女儿下手，还是应该厌恶拥有这样的人的血脉的自己。
母亲齐芸，从小带大了她，宋霁月心里是感激她的，她始终认为母亲的离开是有苦衷的，即使被宋观揭开了真相，宋霁月也并不怨恨她，也不过是失去了原本抱有的美好幻想罢了。
“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这样的说法，会比“我只能一个人生活”好听得多吗？
宋霁月怕死，怕到想到死亡时就双手颤栗，心脏咚咚作响。即使这样，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沉入深海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在无人之地死去……或许就不会欠任何人了。
但是——
“大家好，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对对对，是来帮陈老师代课的。我的名字？宋观，唐宋的宋，观察的观。嗯……今天第一节课，我看大家进度也挺快的，不如就来写个作文好了。”
无视台下哀嚎的声音，宋观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生死。
教室里沉默了一瞬，很快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唯有宋霁月感觉全身都在颤栗，有一股热血从脚底上涌，大脑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兴奋。
在她的视线中，宋观用粉笔圈起了“死”字。
“你们都觉得死很晦气，对不对？”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学生，在生死前慢悠悠地写上“畏惧”两个字，“在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会有人死去。生与死都只是我们的必修课。就请同学们用这四个字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吧。”
有人已经落笔，有人还在思考，有人却在哭泣。
宋观这才知道，有个男生的父亲刚好在上周因为癌症去世了。
“宋老师……我不知道写什么。”他似乎又想哭，还是忍住了。
教室里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宋观摸了摸他的头，先是小声和他道了歉，又轻声安慰他。
“在现有的科学研究中，生者只能停留在生的世界，无法观测到死者，但我们无法肯定也无法否认的是——死者能否观测生者的世界呢？生与死很远又很近，你一定会有自己的感悟。”
看到男生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宋霁月，从她桌边路过，坐回到了讲台上。
直到有人打开了门。
“宋观。”宋应军紧绷着脸站在门口。
宋观抬手示意学生继续写作文，起身走出门，并轻轻带上了门，将他们的谈话与教室隔绝。
宋应军嗤笑一声，想要伸出手抓他的衣领，到了半途，也许是为了维持他的教师形象，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他压低了声音，透露着浓浓的不悦。
“你跑到二中来干什么？”
宋观直挺挺地站着，思绪不自觉地开始游离——以前的他是怎么压制宋应军的？
宋应军冷着脸，威胁道：“不要跟学校里的任何人透露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不然我就把你打包回老家。”
竟然敢威胁他？宋观露出标准的微笑，平静道：“舅舅和舅妈知道你经常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吗？”要说宋应军最后是得了病死的，宋观是一点儿都不会惊讶的。
“你怎么知……你从哪听说的？”恼羞成怒的男人很快面露凶狠。
见他不回答，宋应军猜测道：“是那崽种和你说的？”
宋观皱了皱眉，手落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直到看见他痛苦的表情，才慢悠悠地说道：“你是真的脏，现在还想要保住这份工作就给我老实点。”至于以后？这种人渣绝不能留下来祸害孩子。
宋应军愤怒地走了，甚至回头瞪了他一眼。宋观有预感，这家伙以后肯定会给他添麻烦。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老老实实去厕所清洗了一下，宋应军这家伙生活不检点，害他还特地买了新的床单、被罩……这笔损失一定要重新讨回来！
正当他在心里讨伐宋应军的时候，一个人从拐角走了过来。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在这里干嘛？你老师呢？”
多么熟悉的青色长裙。
宋观把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你好，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宋观，观察的观。”
“第一次”遇到的程莹和之前遇到的程莹不同，她用复杂的神色瞟了他好几眼，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和他擦肩而过了。
在宋霁月领域里的“程莹”，本质是宋霁月认知里的样子，而现在他遇到的“程莹”，应该就是原本真正的她。
奇怪的是，程莹似乎认识他。如果不认识的话，怎么会流露出那样复杂的神情呢？
果然……失去记忆很痛苦呢。
难得有些发愁的宋观慢吞吞地回到了教室。
第一节课已经结束，大部分学生都已经上交了作文，剩下一两个也已经在收尾。
宋观靠在椅背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精准地抽出了宋霁月的作文纸。
《死亡即是新生》
每一个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人，都必然思考过两个问题——我是否应该死去？我该如何死去？宋霁月也在其中。
一目十行的宋观看完了她的作文，又抽出那个男生的作文。
《生而可贵，死亦不朽》
看着这个题目，宋观的思绪逐渐飘向天空，像是一缕烟，漫无边际地游走。
他忘了一件事。
原本的他已经死去，所以那时的宋霁月才会渴求“生”，而现在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宋霁月，并不明白“生命”的价值。
“叮铃铃~”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宋观看向那个低着头的少女。
“宋霁月，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在众人的注视下，宋霁月站了起来，她回答：“生命特征消失的时候。”
宋观点头附和：“正确。但如果我打个比方吗？”注意到她抬头望过来，他指了指自己，“假设老师我今天失去了生命特征，我就是死了吗？”
当然。宋霁月本想这么说。
但宋观自问自答了下去。
“或许你会说是的。事实上，老师我的爸爸妈妈已经死去很久了。那么我会觉得他们已经死去了吗？并不会。在生命这个话题下，当我们面对自己所爱的人，就会希望他还活着。”
“那只是幻想吧。”现实的回答。
“哈哈哈……”宋观笑着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字。
庞加莱回归。
“在数学里，有一个较为浪漫的定理，就是庞加莱回归。”
学生都露出惊讶的目光，宋观看了一眼宋霁月，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一般我们认为，宇宙会有两种结局，热寂，或归零重现。”
“就像人出生就会走向死亡一样，宇宙也是有寿命的个体。而在庞加莱回归中提到，如果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宇宙历经无限膨胀并最终收缩时，可能会恢复至初始状态，形成一种周期性的重复。这就是归零重现。”
宋观看向宋霁月，缓缓道。
“同时这也意味着，曾经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宋霁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她。
她指向黑板上的五个大字。
“如果是这样，也只是周而复始，又有什么意义？人类始终是宇宙的困兽，面对庞大的宇宙，只能束手无策。”
宋观岔开话题：“确实，有没有意义都要看自己，如果感兴趣的话，你也可以去了解一下。毕竟人每时每刻的想法都在变化，今天你觉得没有意义，一周后你也觉得没有意义，十年后呢？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
宋霁月快速地坐下，瞪了他一眼，还加了一句：“就算想要历史重演，肯定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吗？
有一道灵光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答案呼之欲出。
无尽的永夜，大概就是她付出的代价吧。
“我还是会很佩服那些愿意付出代价的人的。”
他慢悠悠地走回了讲台前，看见宋霁月一脸觉得他在发神经的错愕，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到学生的视线都汇聚过来，宋观指了指庞加莱回归。
“如果有同学感兴趣的话，可以私下找我了解。对了，刚刚问到的‘什么是真正的死亡’这个问题，还有同学想要回答吗？”
好几个人举起了手，宋观点了那个男生的名字。
“宋老师，我觉得真正的死亡是被遗忘。”
这个答案让宋观想起一个人。他下意识看向第一排的马尾辫女生——赵枝枝。
赵枝枝似乎很认同这个答案，不断点着头。
“赵枝枝同学，你有什么看法？”
突然被点到名，赵枝枝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
“我认同许岩的说法。”
宋观没想到她这么胆小，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坐下：“被遗忘才是死亡，这是一个很浪漫的说法。其实大家都不必畏惧死亡，因为总会有亲人朋友走在前面，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从另一种视角看，死亡反而是和亲人朋友团聚。”
“宋老师。”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观望过去，竟然又是宋应军，他板着脸，一副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已经下课了。”宋应军又提醒了一句，催促他快点离开。
在宋应军看来，这些生啊死啊的东西对学生来说都没有用，学生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学习知识。
才刚刚开始呢。
宋观心里叹息着，扫了宋应军一眼，不紧不慢地带着作文纸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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