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第一学期，茹争流过得没有上学期那么开心。
郑文汇进入文工团之后，便离开学校，进入紧张的集训。
周惠风从上次放话和她们绝交之后，便加入了班里其他小团体。茹争流试图挽回了几次，都被她冷嘲热讽，想想自己也没什么错，她既然想不开，那就算了，很快和其他同学发展了新的友谊，每天和冯晓云宋柳同出同入。仨人感情虽然不错，但肯定不像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郑文汇周惠风那样亲密开心。
新学期开学，比茹争流小半岁的茹小冉也进入联合中学上了初一。
她长得漂亮，穿得一看就与众不同，传说是道上大哥带着的，很快就和学校里不良少女打成一片。传说带着她的那位大哥十分厉害，一来二去，她就有联合中学大姐大的趋势。
茹争流有次遇到大庆，还特地打听了下，吴国伟销声匿迹之后，茹小冉单了一段时间，现在跟着乔六手下一个挺有名的混混。
此时，乔六果然已经像谷从跃预料那样，吞并了大正子，和大庆划江而治：宁河这边是大庆的地盘，那边是乔六的地方，两边势均力敌，轻易都不招惹对方，宁市江湖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因此乔六手下的大混混儿到大庆的地盘拍婆子，只要不惹事，也不算什么。
有时，茹小冉跟着的那位大哥就会到联合中学接她放学：一拉溜十几辆大链套猛钢车，绿军装，白底片儿鞋，十分拉风。每到这时，茹小冉就得意洋洋走向车队，跳上大哥车后座，一群人狂按铃铛扬长而去，这渐渐成为联合中学一景。
茹争流和谷从跃讨论过茹小冉，两人都觉得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只要她不来招惹，就不去管她，倘若惹上门来，再打一回就是了。
茹小冉当然不敢招惹茹争流，学校里远远看见，扭头就走。
谷从跃也比上学年沉默了很多。
刚上中学时，他很积极地和身边同学交朋友，不久就以他为中心形成了几个人的小团体。但后来几次集体活动，谷从跃都因出身问题被排斥在外，很快平时和他要好的几个同学都和他疏远了。
快要国庆，班上文艺彩排，茹争流他们排着队练习合唱，谷从跃他们几个出身不好的，只能默默站在教室角落当观众。初二开学没多久，茹争流和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顺利入团，谷从跃他们几个又因为同样的问题被排除在外。
渐渐地，谷从跃就更不爱说话了，每天默默地背着书包，和茹争流一起跑步、练功、吃饭、上学。
他已经长到快一米八，瘦骨嶙峋，颧骨突出，眼睛凹陷，更显得眼睛硕大睫毛奇长。背着书包，低头站在人群中，谁看他一眼都知道他不高兴。
茹争流正好相反。
通过不断努力，她身高终于勉强突破一米五，十四岁，还是小孩子的身材小孩子的脸，一张婴儿肥的脸上就看见那双大眼睛了，扑闪扑闪的，灵动非常。任谁一看，都觉得她满身都是精神气儿，现在能安静地站在这儿，就是为了给一会儿蹿上跳下铆着劲儿。
这俩人进进出出都在一块儿，每天都是茹争流叽叽喳喳，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释放不完的精力。谷从跃就默默点头，她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推一推动一动。
有时候茹争流觉得，谷从跃仿佛一件家具，每天她都带着它，拉到这里、推到那里。
快要中秋，丁改兰和申大中发了同样的月饼，申大中拿出一份交给谷从跃：“快中秋了，抽空去看看你妈。”
谷从跃接过月饼，没说话。
茹争流从来没见过谷从跃妈妈，兴致一来，便提议说：“要不我和他一块儿去吧。”
谷从跃猛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又害怕、又恼怒。
与茹争流目光相触，谷从跃瑟缩了下，很快低下头。
茹争流还在想刚才那话有什么问题，申大中说：“也好啊，你们俩一起去，表达下我们的心意。”
这时丁改兰挑帘子出来，听了半句，问：“去哪儿啊？”申大中把刚才的话又说了遍。
丁改兰一听也觉得不错，但她更进了一步，说：“要不咱们全家都去吧，她一个人在那儿过节，也挺冷清的。”
谷从跃听了这话，连忙说：“师父！师娘！不用这么麻烦……我和茹争流去就行了。”
丁改兰还要再劝两句，谷从跃头一次大声打断她：“不用！真不用！”说完扭头出了家门。
剩下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申大中说：“孩子长大了。他自己的事儿，以后咱尽量少管，那是他亲妈。”
丁改兰就有些后悔，想了想，站起来说：“我做几个菜蟒肉蟒让他带着去吧。”
隔天是礼拜天，一大早，丁改兰就用干净布袋子装好了月饼和菜蟒肉蟒，递到茹争流手里：“我和自由他爸就不去了，替我们向赵阿姨问好。”
谷从跃和茹争流出门走了二十来分钟到公交车站，倒了三趟车，快到中午才到了这趟公交的终点站。
谷从跃一路一句话都没有说，茹争流试图和他聊点什么，都会被他一个眼神冻回去。
俩人下了车，谷从跃还不说话，沉默着往前走。
走了将近五分钟，一拐弯，茹争流就看到路的尽头，山脚下盘踞着一片灰色的建筑。
谷从跃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张了张嘴。
茹争流扬起脸来等他说话，只听他嗓子干干地说：“你就在这里吧。”
“啥？”
“你就在这儿吧，别进去了。”
“我都已经——”
“——你别进去了！”
两人认识这几年，茹争流头次见到谷从跃这么激动，惊讶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眼睛飞快变红，太阳穴上一根青筋突突乱跳。
“好，我不去了。”
谷从跃喉结动了动，转过身，大踏步往山脚下去，一个人走进了那扇挂着“宁市第七人民医院”牌子的大门。
茹争流在路边等了很久很久。
在这中间，一个路过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什么人声。风吹过山上的树，发出轻微的唰唰声，鸟在林间叽喳乱叫，循声看过去，两只灰松鼠正在树上打架。
医院整体都是灰色的，大门敞开，迎面是一条主路，尽头是栋三层小楼。小楼右手旁边，再往里，有一扇大铁门，整个被铁皮封死。大铁门上有一扇小铁门，谷从跃就是提着点心进到这小铁门里。
里边什么样子，外边一点都看不见。
这天的中午特别漫长，茹争流后来已经忘了时间，坐在路边数蚂蚁，直等到太阳开始偏西，谷从跃才突然出现在她头顶。
少年两手空空，居高临下看着她。太阳从他头上射过来，照进茹争流眼睛里，一时看不清谷从跃的神色。
“走吧。”
谷从跃说完这两个字，也不等茹争流回话，转身就往车站方向去。
茹争流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哎！你等等我！”连蹦带跳去追赶他。
两人倒车回到市里，再走回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早已等着他们多时。
茹争流中午没有吃东西，心里发空，狂吃几口，才把心慌那个劲儿压下去。
申大中问谷从跃他妈妈的情况，谷从跃含含糊糊应付过去。
丁改兰问茹争流：“赵阿姨还好吗？”
茹争流看看谷从跃，他头都不抬，正往嘴里呼啦呼啦扒饭，想了下，才笑着说：“挺好的。”
丁改兰再想问什么，茹争流把饭碗一丢：“我作业还没写完，补作业去了！”
晚上，茹争流打开自己的小台灯，往正在写的小说中添加了一个青春叛逆期少年的角色。写了一会儿，就觉得这个角色很有特点，让她很喜欢，一个小配角的分量实在太委屈了，就又把刚写的都划掉，准备把他当作下个小说的男主。
茹争流已经写了不少故事，大多数都是上辈子看过电影小说的模仿。
刚穿过来那时，她很自信，觉得自己知晓超前半个世纪的文明，要哄现在这些人开心，岂不是手到擒来。
但是随着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来越久，她发现，每个时代对人的看法和对美的看法都不相同。就像那句老话，往前多走一步，是拥有预见性，但领先一百步，在当时的人眼里那就是神经病。
想成为一个受欢迎的导演，自己有多少本事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明白自己的观众喜欢什么东西，同时自己又能给他们什么东西。
这个阶段的茹争流，很想知道身边这些人喜欢什么样的作品、他们的度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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